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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之前,官军有济南、德州之胜,眼前,虽有滑口小败而士气犹盛。而燕军此次南下,夺沧州、袭滑口,士气也正值高涨。
一场恶战,已在所难免。
这是一场“靖难”之役,也是一个天纵男儿,仅以一人之智,敌天下众人之集智的夺位之役。
彼时,正值北地酷寒之际,两军阵前,朔风,吹得各自将旗飒飒作响。头顶,是刺眼的骄阳。日中当午,日头,映在军士的兵刃之上,折出耀目的银光。
燕王朱棣,一身青色战袍,驭马而立,青黑色的甲胄,泛着精光,更衬得男儿面似寒冰。眼前,绵延不尽的,即是严阵以待,重甲备战的盛庸主力。
此次盛庸由济南南下,只因粮道被他以计切断,而其眼前所驻的东昌又素无积蓄,如此一来,庸军必将与他在此决一死战。
但,欲破庸军,只能以计取。
故,昨日临战前,他召集了诸将,悉心布置。严令诸人,须依计行事。若,盛庸欲速战,燕军则不战;若庸欲不战,燕军则扰之。
朔风,一阵紧似一阵,钻进人的四肢百骸,他的周身,传出熟悉的风疾之痛。他勒紧马缰,才要下令,眼角余光,却瞥见自己阵前左翼处一阵波动。
他沉声道:“何事?”
话音才落,只见一骑烟尘滚滚而至,眨眼间,就来至他跟前。马上之人,飞身跃下,正是他先前留下给她的马三保。
满脸的尘埃,满身的风霜,应是一路飞骑,自北平飞驰而来。
他心内猛地一沉,眸光似刃,狠狠扫向身下之人,厉声道:“尔,怎么来了?”
马三保看向他身后诸将,再看一眼自己身后一里之外,黑压压的敌阵。双手抱拳,狭长的眼目中,俱是不再掩饰的沉重之色。郑重道:“禀燕王——”才出了一声,随即又打住,自知失言。
朱棣扬声喝道:“来人!”
“是!”
他眸光如电,冷道:“给他换一匹战马!”
马三保喜出望外,应声高道:“属下,谢过燕王!”遂,接过将士手中的缰绳,纵身跃上马腹。为了飞驰前来报信,他衣不解带,不眠不休,连换了三匹坐骑,疾行了二昼夜,始追上燕军大部。不想,却赶上激战之始。
朱棣,以手中马鞭指着马三保等诸人道:“我领精骑绕出贼后,观其厚薄虚实,因其可击,我就击之。尔等,望其军动,即鼓噪而进,贼腹背受敌,内必自乱,可以收功。若不可击,我掠贼营而回,以骇贼心,尔等,慎毋恃累胜之威,有玩愒之心,必当弥谨。” 双膝一紧,扬鞭道:“尔等,随本王来!”话音未落,已一马当先,率小部精骑,直奔敌阵而去。
马三保早已会意,紧紧跟随其后,一面疾驰,一面驭马贴近他身侧。于行进中,高声禀道:“燕王,属下是应王太医之意前来,秦主子……小产了。”
朱棣猛地一勒座下铁骑,座下铁骑受不住力,前踢扬起,昂首嘶鸣。他怒声断喝道:“尔,说什么?!”
马三保于马上伏首道:“属下,临行之前,秦主子自个的身子尚危在旦夕,否则,王鹤一必不会让属下千里而来!”
他咬牙侧过脸去,心内,一阵一阵的抽痛,双目忍得通红,却出不得声。不过须臾,已挥鞭纵马,杀入敌阵当中。此刻,他纵使心再乱,也必须要依计而行。
官军,眼见燕军主帅杀入阵内,遂呈合围之势,将他及其身后随行的千余精骑,围得密不透风。
座下铁骑,在原地,转了数圈。他于马上,自密密麻麻的敌阵中,放眼望去。此刻,只有西南一角敌军稍薄,遂挥剑,率部奋力杀去。
目眦欲裂,一剑一剑,男儿振臂挥出,砍下的,又岂止是区区杀伐之意?嘶吼着,屠戮着,鲜血,四溅得人满身满面,血染了战袍,染红了铠甲,一连斩断了数支长剑。敌军,且战且退,却且退且进。
从日中,一直杀至未时,再从日暮,杀至夜深。
男儿的疆场之上,尘烟四起,几可蔽日。
女儿的方寸之井,深不可触,永难逾越。
摇曳的夜烛,映着一室的凄冷。枕上之人,在软榻上,蜷缩成一团。
眉目,紧紧揪着,一张唇瓣,已然被她咬破。死死握着云萝宫人的手掌不放,咬着银牙,强抑着自个身内的痛楚,不肯呼一声痛。
鲜血,淋漓而下,掩都来不及掩。濡湿了身下的锦褥,也污了人的罗裙,一如……先前那一次。
同样是四溅的鲜血,同样是惨淡的暗夜,可是这一次,是他和她的血脉,是她的心之所系,心之所盼。随着那血渍迤逦而出的,不仅是她的血肉,还有她仅存的一线希望。
最后一丝气力,即将失尽,她的神志,也欲涣散。在意识弥留的最后一瞬,她终是忍不住,竭力抬起眼睫,渴盼地望一眼门扉合处,长声,低唤着:“朱棣——”
只唤了一声,再没了声息。
几个医女在榻前手忙脚乱地忙碌着,门外,是踱步不止,宛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的王鹤一王太医。
云萝宫人支起身子,抱紧眼前之人小小的身子,在她耳畔,一遍一遍嘶声唤道:“姑娘,燕王就要回来了,燕王,就要回府了……”热泪,汩汩而下。
自从她进了宫,自从入了这燕王府,她云萝,尚不曾如此失态过。
剑起,剑落,身前,是应声倒下的官军将士,才倒下,又有更多的官军蜂拥而上,将他重重合围住。
鬓发,自男儿的盔甲中散出,身上的战袍,也被刀刃割裂。那一副盖世的男儿铁躯之上,在这冬日的疆野,沾满了道道血痕和座下铁蹄扬起的尘灰。一双眼眸,几欲喷出火来,俱是焚心之人心头的烈焰。
终于杀出一条血路,才杀出重围,却见身后,一员燕将因马伤不能出。遂,再自随从手中接过一把完好的长剑,策马,复杀入敌阵。俯下身,长臂一把擒过那人,掷于自己的马背之上,再纵马欲出。
可,那些庸军,眼见他入内,又岂能轻易再将他放出?一层一层,如翻卷不息的骇浪般,向他扑面席卷而来。
天色,渐渐暗下。
忽闻身后一阵不小的骚动,只见,庸军阵中,火器齐发。
薄暮中,伴随着耀目的火石之光,阵前燕军,尽为所伤。前面队列才倒下,后面的,又前仆后继,再往敌阵涌来。
他一向治军极严,待将士怜恤亲厚,这些人,上至他的心腹大将,下至走卒,无不对他死心塌地,俯首帖耳。不过须臾间,一片又一片的燕军将士,就这样在他面前匍地而倒。如此反复,宛如排山倒海一般,死伤无算。终至不能再敌,遂,节节败退。
目遥所及处,又有黄沙滚滚而至,隐隐,瞧见队列中,一面大旗迎风而展,正是都督平安竖子之部。
转瞬间,即与庸军相合,麾兵大战,将他欲围欲紧,显是要将他生擒。
身侧及身后的护卫们,已经鏖战了多时,死伤甚重。
眼见平安军已相距他不过数十步之遥而已,却见远处敌阵后,他的大将朱能、周长二人,已亲率他的蒙古铁骑,奋击敌军的东北角。
盛庸等见了,即刻撤西南之兵,前往抵御。他眼前的合围之势,这才稍解。
朱能,一面挥刀,一面冲入敌阵,高声向他遥呼道:“燕王,朱能来矣!”遂,奋力死战,突破重重官军,冲至他跟前。他自宁王手中夺来的朵颜三卫,自是骁勇无比,护着他与朱能等诸将,硬是于铁箍一般的合围中,披靡出一条血染的通径。
千钧以一发悬,他猛地一夹座下铁骑,矮身,纵马而过。耳畔劲风,呼呼作响,割着人的肌肤,一如利刃。
此刻,燕军中军阵前。他的心腹大将张玉尚不知燕王已然突围,拨马再冲入敌阵,也欲解救燕王。始入阵,即被敌军包围,那些杀红眼的官军,朝他及座下马匹狂砍乱杀,张玉,宛若虎落平阳被犬欺,且战且退,却退无可退,连连击杀数十人,终于被创而殁。
一代骁将,竟就这样血染沙场,落身于马下。混乱中,敌军铁蹄纷沓而过,顿时血肉横飞,其状,惨不忍睹。
盛庸乘势猛攻,擒斩燕军万余人不止,燕军主力,大败。
天边,一弯下弦冷月,洒下千里银霜。
朱棣,缓缓矮下身躯,打开自己面前的棺椁,这是数十名将士奉他的命令,冒死前去敌营驻扎之处收拢来的张玉尸骸。
他直看了许久,才,哑声朝面前诸将士道:“收了吧。”那些将士应声领命,轻轻合上棺椁,抬往营后。
白日里,喧嚣无比的旷野,此刻,寂静空廖异常。无论是南军还是北军,俱手执兵刃,和衣倒地而营。
身边几个护卫,为他铺了简易的地铺。他站起身,轻轻解了盔甲,立于几百名宿卫身后,负手望着天际,默然无语。
他已经一连失了几员大将,先是有陈亨等,再是眼前的张玉。这些青年将领,跟着他自靖难始,出生入死,屡立奇功。对他,更是披肝沥胆,忠勇不二。
他离府前一日,午时二刻刚过。他的大明殿内,因着连日的兵挫,殿内诸将,一个个,灰头土面,少了昔日的颜色。
他立于七宝云龙御榻之前,低头看着面前众人,才要出言激励士气,却听殿外连连响起急切无比的通传声。声调,比平日里陡然高出了数倍不止。
他皱眉应道:“宣!”
只见那名将士,格开刘成的手臂,飞身而入。刚入殿,即翻身跪倒,痛声向他呼道:“禀燕王,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陈亨,殁了!”
话音才落,殿内众人,俱大惊失色。
陈亨兵败铧山,昨日,刚被人抬回北平,他还亲自过府前去探视伤情。不过才几个时辰,即已不治。
他冷了眉目,默然,长身立于座前。心内,自是痛惜不已。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众人之中,有敛眉沉痛的,有怒目欲起的,也有怔忪无状的,不一而足。
道衍咳嗽一声,上前一步,移出列前。正待开口,就听一支短笛,凌空而起,响彻了他的大明殿。
满殿的武将谋臣一齐看向他。
笛音,激越寥廓无比,宛如金戈铁马,千军万马,动地而来,浑不似一个女儿家所能奏出的。
道衍到底老谋些,偷偷再看一眼他,随即,俯身附和道:“臣以为,此一曲‘破阵子’,赠与都督同知泉下,虽壮士扼腕,令人痛惜,但,自古男儿战死疆场,马革裹尸,才真英雄也!”
一言既出,殿内诸将,随之而起色。那一阙笛音,更于此刻,直上穹顶。雄壮浑厚之极,几要将他的整座大明殿掀了去。
殿内诸将,多是青年将领,此刻,更是激愤异常,热血难抑。遂,齐齐向他躬身抱拳道:“燕王,我等虽驽钝,愿效都督同知,誓死追随燕王!”
笛音,仍不肯暂歇,他不动声色地扫一眼道衍,敛了心底无奈的柔意。
一个无可救药的痴儿。
放诞孟浪之极,却,偏偏是他怀内的这一枝海棠。
遂,缓步步下御榻,来至他的那些青年将领跟前,轻轻拍一下其中几个人的肩背。是,他是她的无如燕王,也是眼前这些人的。总有一日,他要叫天下人,都亲见。
翌日,两军又再交战,可,兵败如山倒,燕军竟再一次大败。
败退的燕军,一路向北撤去。朱棣下令步军辎重先行,自己则以百余骑殿后。烟尘滚滚,旌旗披靡,迤逦数十里之长。
官军,仍步步紧逼,遣五千余骑来追,死咬不放。
燕王朱棣,于阵后勒马徐行,只待其先锋出。官军,果然前来邀战。
朱棣,高坐于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