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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儿,你给我听好。何赟,早被我所杀,我既纳了你,自不可能再留着这些人。世上,也不会再有所谓的云落院。”
她仿似一早就已知晓,伏在他的腿间,无泪,也无声响。只有一副小小的身子,愈来愈冰,愈来愈冷。
他低头,叹息一声,双臂再一用力,将其自膝上提起,纳入自己怀内。
她埋首于他胸前的织锦龙纹之上,金丝银线硌着人的肌肤,有些微的痛。她攥紧衣袖内的小手,宛如要掐出血痕来。
他的心思,她懂。她的心思,他也懂。
他不说。她不问。
她不问,不表示她真的枉顾。女儿心内其实一早就料到,却不能问。因为,一旦问了,便,无以自持,无以为继。
不知再行了多久,只听禁卫军低低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停驻。
他的声音,自耳畔清晰传来,虽平淡如初,却分明已是毋庸置疑的谕令:“此处,是刑部监,朕,暂且将方正学拘押于此。方才,朕命人将方氏的内眷提了来,你,既然来了,就进去见一面,顺便转告方正学,他,既是朕的钦犯,自是不能轻饶。余下的话,毋庸朕再多言?”
一面说,一面轻轻推开她的身子,使其离了他的臂弯。
车内,虽有微光,却看不清他面上的阴晴。
故技重施,不过是故技重施。一如之前,他将她拘于车内,带至奉天门外,让其亲眼目睹他所演的戏,让她怨无可怨,责无可责。
她是他的子期,她岂会看不懂他的心意?
他一早笃定了她不会舍得下他,不会舍得为这些人伤他,所以,这些,那些,竟算是他给她的交待。
天下男儿所能给她的,所不能给她的,他都会一一给她。
他一直都在给,却始终不知——女儿心内真正所思,所愿。
她抬起小手,就着那一缕微弱的光芒,轻轻,抚上男儿的面庞,一如先前许多次。这一次,他不再阻住她,任由她的小手,一一抚过他的脸侧,唇角。
她粲然一笑,仿若他怀内最娇美的那一株海棠,绽放于漆黑的暗夜中。眼中,虽有皎皎的泪意,却执拗地不肯落下,只重重砸入人心内。
女儿,软声低道:“朱棣——”这已是她第二次如此唤他,他虽一直不曾为此深责之,却也不应。
“答应敷儿……杀伐,不要太重,那些人,并不懂得……你当日……有多苦。”
语未落,指尖,已自他的颊上滑过,再拎起裙裾,一步一步,拾阶而下。
罗裙似水,在落地的那一刻,差一点失足,小小的身子硬是晃了一晃,复立得笔直。沿着他的内侍所引的甬道,缓缓向内走去,牵扯得人心内,一阵又一阵隐痛。
她低下头,自衣袖内取出一枚金灿灿的物什,送入唇内。再,仰起小脸,强自支撑着咽下。
那原本是她发上的一支金钗,打造成缠枝海棠之状,娇蕊之上,立着一只小小的蝴蝶,振翅欲飞。
她偷偷折了它下来,将之尽力团成一个小小的圆球模样。
不过小手指尖一般大小,却,已足以要了她的命。
刑部监的大门之外,幽深的狱牢深处,每隔数十步,便有他的禁卫把守。却一个个不敢抬头,只单膝而跪,向其见礼。
除此之外,整座刑部监,似再无他人。他果然已经一早安排好,步步为营,步步赢,每走一步,他俱会算计于心。
内侍的长声,在寂静如斯的彼处,如此突兀刺耳,一声一声,在人耳畔回响着。
“皇后驾到——”
“皇后驾到——”
“皇后驾到——”
远处,终于见到高挑的火烛,将一处方寸之地,照耀得通如白昼。铁栏之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应声回首。在其身侧,尚立了一个半大的少年,眉目间,隐约可见他的影子。
那妇人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直直望着眼前人,颤声道:“寒枝?”
“你……就是他的皇后?!”
她却不答,扭头,向身后的内侍命道:“都退下。”
那些人,既得了令,不敢有违,一个个敛眉欠身,踽踽退出监外。直等到所有的脚步声都已经走远了,她始回转身,还未出言,袍袖却已叫人一把揪住,死命地揪住。
“你……竟然做了那人的皇后?!此等乱臣贼子,你竟然助纣为虐?!方寒枝——”
她柔声打断她道:“二婶,他就是中宪么?”离家时,稚子不过才七岁,眼前,却已然和她一般身量。
语未落,她已一个趔趄,身子猛地扑到在铁栅栏上,直撞得铁锁铮铮有声。额头,触在铁石之上,愣是蹭出了血渍。
耳畔,始传来一句斥声:“婉如——”
她轻轻捂住自个的唇角,手心之下的肌肤,火辣辣的痛。
却,痛不过人心内的。
她徐徐跌落至冰冷的地上,透过模糊的泪光,仰望着铁栏之内的蓝衣人。从望得见光亮伊始,直至走至这座监牢跟前,她一直不曾望向这铁栏之内。
她,明明知道他在其内,却不敢望。只怕刚一触及,所有的前尘往事,便如潮涌般,翻卷到人眼前、心内,让人再逃无可逃。
男儿并不近前,略微抬高了音调,命道:“起来。”
她尚未及起,身后,又传来婉如哽咽的痛声:“你到现在还在护着她,无论她犯下何等罪过,你都要护着她!你心内……何曾有过我们母子?!”
“她如今成了那个逆贼的皇后,他,不但要杀了你,还要让我们方府背负如此不堪的名声,你还要护着她!”一声声,都是女儿心内的情之殇。
身旁的幼子,听不懂母亲所言,却只能跟着悲泣,一面哭,一面诉道:“母亲,不要哭,母亲……”
一声声,一字字,宛如尖刀,插于人的心上。
她突然一阵痉挛,手臂撑在铁栏之上,身子,扭曲成一团,冷汗迤逦而下,却,强抑着不肯出声。
他,察觉不对,疾步走至她跟前,大掌,用力抚上她攥紧的指尖,急道:“寒枝,你怎么了?”
她心内随之一阵剧痛,勉强抬起小脸,隔着栅栏,望向那张于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面庞。
一双眼眸,清亮如初,落于人的身上,仿似夏之凉风,冬之暖阳。
她痛极反笑,哑声,摇头道:“枝儿……不痛。”
他皱紧眉,似猛然想起什么,即刻又抽回手掌,却并未随之抽身。一双眼眸内,却已是不再掩饰的痛楚与怜惜。
她是他亲授,她的心性,他自是谙悉于心。
眼前之人,已然痛得面如雪色,却仍要和他说:“枝儿,不痛。”
枝儿,不痛。
那一日,他自外归来,不顾所有人的拦阻,冲进她房内,只看见满床满地的血,汩汩而下。他再也顾不得避忌,自榻上紧紧揽过她小小的身子,纳入怀中。
那一刻,男儿至死难忘。
她也是这般抬起小脸,和他说:“枝儿,痛。”
待看见他眼中的泪意,怀内的小小人,竟然在铺天盖地的血渍中,朝他低低道:“枝儿,不痛……了。”
无论她痛与不痛,他,都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
三步之外,婉如,木然而立,痴痴望着眼前这一幕无比熟识的场景。彼年彼处,她也似这般绝望地望着,莫可奈何。
她死死按住自己的衣襟处,脸色,一点一点惨白。忽然间,失却了所有神志,飞奔过去,死命自栏上扯开她的身子,狠狠一推,将其推至数步之外。
男儿直起身,默然望着她向她施暴。
这是他欠她的,这一生,他确已无力偿还。
婉如还要奋力再扑上前去,却听一声怒喝,响彻整座刑部监大牢:“给朕拿下——”
她蓦地收住力,却收不住往前之势,一下跌落于地。
他矮下身子,欲扶起足下之人,视线刚触及,不由得怒从心起。眸内的精光,笔直扫于牢内之人的面上,面色,阴冷似寒冰。冷声向身后禁卫道:“给朕拖出去。”袍袖所拂的,却是婉如身后呆呆而立的少年。
婉如这才仿似大梦初醒,从地上狼狈而起,一把护住自己的幼子,惨声道:“不要,中宪,不要——”
但,那些如狼似虎的禁卫军,岂容得她挣扎,几下拖过她身后的少年人,钳制于臂弯内,疾步拖出甬道。
婉如,被他们用力推倒于地,连挣了数次,都爬不起。母子连心,耳畔,一对母子的哭声,响成连片。
她强自吸一口气,忍着腹内的痛楚,喘息着嘶声向他道:“朱棣,放了中宪,不要……伤了他,你听见没有?!”
他不答,手掌轻抚过她的发丝,他方才若迟来了一步,怕她连半条小命都不剩了。他,终是放不下心,在其身后下了马车,没成想,刚踏入刑部监几步,就看见这样一幕。
他叫她来,本是要给他与她一条退路。
他和她的情分,让他不得不在杀他之前,给她一个交待。无论她信不信,他做了,她便怨责不到他。
她已是他的皇后,这世间,他所能给出的东西,他都一一给了她。
而有些东西,是他无论何时,都不可能给出的。她冰雪聪明,自是无需他再多言。她既跟了他,眼前这一切,都是她必须要受的。
他当然知道她会痛,他,纵再无情,也会有痛。可是,不经过这些痛,她又如何能站在他身后,和他同享这世间至尊的荣华与权柄?
她,和徐氏不同,她即便再痛,也绝不会忤逆他,这亦是他怜惜她至深的原因之一。
他淡然一笑,附在她耳畔,低语道:“尔,放心。朕,还不想灭了方府一门。”甬道深处,却随着他的耳语传来一声一声稚子的惨呼,凄厉之至,显是正在被施与刑罚。
婉如,仿似疯了一般,高声叫着,一双杏目,仿佛要泣出血来。伸出双臂,刚想扑至天子跟前,却被他身侧护驾的禁卫军们以刀剑拦于合围之外。
怀内之人,想要挣扎着说话,却说不出一个字。
婉如目眦欲裂,突然间,再也忍不住,悲声号道:“逆贼,尔,窃国夺位,屠戮忠良,总有一日,尔将死无葬身之地!”
她五内俱焚,自他怀内,强挣着回身,低声拦道:“二婶,住口。”
他的心性,她岂会不知?即便他念着她,暂时饶了他们母子,但,如若二婶再当着这些禁卫军口出不逊,怕即便是她,也救不了他们。
但,此刻的婉如好像疯魔了一般,新伤旧痛,如倒海一般,俱涌到眼前。直勾勾望着眼前人,忽然间,收了哭声,朝天子吃吃笑道:“朱棣逆贼,尔,休要得意!尔,纵窃了国又怎样?尔这个皇位,不过是你侄儿舍于你的。尔的所谓皇后,也不过是他人的破鞋!尔这一生,悲哉卑哉,又比那些蝇狗之辈好过多少?!”
话音未落,监牢之内,已遽然传出一句断喝,怒声斥道:“郑婉如,你给我住口!”
婉如期期然回首,匍匐于地上,冷笑应道:“方孝孺,事已至此,尔之亲子被人屠戮,尔仍要护着这个贱人?!”
她,突然呵呵笑起来,低低再道:“贱人。真是一个贱人。尔有何通天本事,能让天下间所有男人都为你如痴如狂?!竟然痴罔到连人伦都不顾了?!”
方寸之地间,男儿面如死灰,踉跄着后退一步,几乎站立不稳。
他最怕的那一刻,终到眼前来。
铁栏之外,天子,徐徐松了手臂的力道,波澜不惊地接道:“尔,方才说什么?”
臂内之人,顺势跌落至地,小小的身子,僵硬如斯,却不肯抬头。
贝齿才用力咬下,下颔已被一双大掌钳住,果不其然,鲜妍的血线正沿着苍白的唇畔汩汩而下。他再迟一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