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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澶翩然起身,“这山中不收来历不明的人。”说罢,衣角飘忽,便要离去。
琉熙连忙抓住眼前似白烟掠过的绢衣,“家父是赵国李牧。”
子澶顿了顿步子,却未回身,“哦……李将军,原来你是李将军的女儿。”
琉熙诚心深拜,叩首于交叠掌背,“正是。”
“你要拜鬼谷后人为师?”
“是!”
广袖白衣抚过琉熙额发,子澶回身笑问,“李将军盖世威名,逐匈奴百里,他的女儿还要来云梦山拜师学艺?”
琉熙预料到那人会如此一问,又深深一拜,“家父弓马娴熟,然而剑术不精,至于兵法。这世上又有什么兵法能比得过鬼谷一脉?”
看她长跪气势,子澶早知她决心已定,可还是不由双眉微蹙,这“天外天”上,并无女子,隐居于此十几年,以为此生红尘再无瓜葛,今日偏偏撞进这么一个人来,留她在山中,多有不便。
“一个女子,应当去学笙箫歌舞,学什么剑术兵法?”他故意嗤笑道。
琉熙长跪之中,已然磨去身上骄纵之气,虽见他不屑,倒不着恼,脸上波澜不惊,“生逢乱世,笙箫歌舞无一用处,不如剑术兵法,既可防身,又可保家。”
“怎么,堂堂李将军,连家都保不住?居然要靠一个女子?”子澶存心再次相激。
琉熙深吸一口气,邯郸城破那日,宫中火光冲天,城外喊杀遍野,血腥浊满鼻息,宫人伏尸一地,一幕幕的惨烈景象,生生浮将上来。她猛一甩头,绝然说道,“父亲为国,熙儿保家。”
子澶笑道,“起来吧,收下你了。”
琉熙心中一阵狂喜,趔趄起身,可已跪了三日,半身筋骨酥麻,全无半分力气,身子摇晃不稳,一个踉跄靠向身前白衣男子。
子澶伸手扶住她,修长手指恰握住她如雪皓腕,指尖温热传递过去,震得琉熙心尖一阵酥软。这才想起抬眸细看身前那人,白衣广袖,颀长俊逸,清朗面目似高山流水,静溢风神非玉琉可比。
琉熙乍惊挣开手去,“你就是鬼谷后人?”她一脸不可置信,又细细打量眼前人,乌缎般青丝,白净细致面容,看来绝不过而立之年,这般年纪,怎么会是传言中的高士?难道传言错了?哥哥错了?这山里难道根本没有什么鬼谷后人?
子澶笑意愈甚,“是,也不是。”
“你真的懂兵法?你剑术天下无双?”琉熙瞪大一双珀色美目追问。
子澶禁不住朗笑出声,“我不是你要找的高人,日后就叫我大师兄。”说罢,又伸手搀扶琉熙。
“师兄在上,受琉熙一拜。”
“呃……不必拘礼,不必拘礼。”子澶心中忽起片片涟漪,从来不曾有一女子如此亲昵地叫他,“熙儿多大了?”
“下月便是十二。”
“你怎么找到这山中的?”
“我已经在这山里转了整整一月了,一路沿着木芙蓉找来。”
“木芙蓉?”
“嗯……”
子澶叫过童子,“你带熙儿下去安顿,找几身衣裙给她。”
童子躬身应道,“是。”扶过琉熙,“师姐随木子来。”
琉熙倚着木子小小的身子,随他一瘸一拐穿过云霞迷蒙中那片如火的木芙蓉。
“师姐请沐浴歇息,木子告退。”小人儿一本正经深深一揖。
琉熙看着他可爱模样,不由掩嘴一笑,这个木子,还真是一个木木的小子,一路行来便发现他少言寡语,问他师傅住在何处,师兄弟有几人,他皆是木木摇头,逼问得急了,也只换来他扬起肥嫩嫩小脸,忽闪长睫,一双明晰清澈如山泉的孩童眼眸里,尽是无辜。
“哎,木子,”琉熙迟疑叫住他,目光扫过自己所处竹屋外的那片火色芙蓉,“能不能给我换个住处?”
“师姐是嫌这里不够好吗?”木子回身恭敬问道。
琉熙忙解释,“不是。”眼下这个竹屋虽是不大,可却搭得十分精巧,几案床榻俱全,屋中更是竹香回绕,静人心神,只是窗外那片芙蓉,每看一眼,便搅得她胸中气血翻腾。
木子愣愣挠挠头,“那为什么?”
琉熙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借口来,只得实言相告,“外面那片芙蓉搅得我不得安静。”
“哦,”木子诺诺应道,说罢,转过头自顾自出门去了。
“哎……”琉熙急忙叫住他,“你这个哦,算是怎么个意思?到底换是不换?”
“山中没有别处可供女子居住了。”木子憨态尽出,“这个屋子,屋前有花,屋后有温泉,原先是留着阿璃姐姐来时住的。”
琉熙薄怒,呲牙瞪他,“那你方才又问,是不是嫌屋子不够好!”
木子嘿嘿一笑,木木答道,“我就是问问。”说着,肥嘟嘟小手一摊,“没得换。”
“你敢戏弄我?!”琉熙咬牙怒视门内小人,旋即,无奈地摇摇头,真不知,这个木子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
虽说琉熙此刻戴着面具,可气势还是吓到了小木子,只见他小脸一沉,瘪起小嘴,一脸可怜兮兮,慢慢转过小身子,呢喃道,“师姐……你好凶啊……没有阿璃姐姐人好……”
“哎呀,好木子,别生气了,是师姐的错,下次再不会了。”琉熙受不了他那副可怜模样,只得软声哄他,“我的随从还在山门外石阶下,麻烦你出去通传一声,让他们回去吧。”
木子笑着收起无辜表情,冲着琉熙一个挑眉挤眼,“我早让他们走了。”
“那我的行李和包裹呢?”
“也让他们带走啦!”木子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
琉熙玉手拂面,恨不能当下便昏死过去,半晌才又鼓起勇气与小人儿理论,“那你师姐我,从今以后要穿什么……?”
这回小木子倒是没有半分软弱,背过小手,仰头义正词严道,“师傅有规矩,山外的东西一律不准擅入山内。”边说边笑睨了眼琉熙脸上面具、身上胡服,“就连师姐现在的穿戴,等一会儿沐浴之后,怕也是要拿去烧掉。”
“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琉熙恨不得飞扑上去掐死这个小东西,“你要烧谁的衣服?”
木子眉眼俱动,得意非常,“师姐的啊!”
“使神弄鬼!哪有那么多破规矩?!”
“师姐,你还别说使神弄鬼,方才你是随我进山门来的。这会,让你自己出去,你倒试试,出得去吗?”木子嘟嘟肉鼓鼓的小腮帮子,小人得志嘴脸。
琉熙听他一席话,方觉心神俱颤,目光穿过敞开的竹扉,投向暮色下的竹林花圃,果然已认不得出山的路了。
木子一晃小小身子,轻拍琉熙肩头,“小师姐,屋后有温泉,赶紧乖乖沐浴吧,木子一会给你送衣裳来。”说吧,一摇一摆往门外踱去,待出了竹屋,才蓦得一个急回身,伴了个小鬼脸,飞也似的没了踪影。
琉熙呆呆坐在屋中榻上,轻揉跪麻的双膝,好一会儿才得行动自如,出门转过檐下廊道,果真在屋后寻到木子口中所说的温泉池子。
池中温汤轻漾,濡湿她的乌发,整个人松乏开来。
这“天外天”上分明人迹罕至,可却植满需要精心伺候的木芙蓉,山中石阶宽而平整,似乎也是耗费诸多人力。
即便是此时洗浴的汤池,不需细看,都可睨出精工痕迹,平整石槽自山中引入温热泉水,曲曲漫回而下,池底以白色巨石铺就,池边恰有假山,可做屏风之用。
琉熙正在出神间,却听石屏后木子娇脆童音,“师姐,衣裙搁在竹案上了。”
“好。”琉熙糯糯应道,忽而觉得不妙,再回头时,不出所料,方才褪下的胡服和雕木面具霎时无影无踪,怒得她一拍水面,激起波光粼粼,“死木子……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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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尘世铅华云梦外 。。。
料峭春寒里,“天外天”似乎格外的安静,仿佛静得只能听到堆雪般白梅簌簌轻落的声音。午后温热阳光穿过疏离梅枝,洒下一地光韵流动。
“师姐,这篓杜仲晒得差不多了,要翻腾翻腾……师姐,那边的枸杞你筛过没有啊……师姐,当归尾和当归身不能混着放,归身补血,归尾破血……”
子澶隐在梅林深处,笑看坐在石上不停呱噪的木子,他小小身形尽沐于日光之中,小手撑在身子两侧,双腿一前一后调皮轻荡,嘴上一刻不停,挑着琉熙的毛病。
琉熙时不时恨恨瞪他一眼,忙碌之下急汗淋漓,褪了厚实狐裘,仅着一袭牙白深衣,薄汗沾湿面上绢纱,隐约透出几分面容。
她初来时,子澶为她置红裙长裾,她总不喜。后来方才慢慢知道,她不喜绛色,偏爱白帛,因而便慢慢为她换了衣裙。
子澶自幼便来此山中学艺,年近弱冠才返家归国,去时满心欢喜,可当真回到尘世,才发觉,那个家,那个国,远不是他梦中景象。他无意世间争斗,返回云梦山中,隐居“天外天”。
山中岁月清净恬淡,日复一日,不经意间回首,暮然发现,十年已逝。
他本不喜外人擅入,甚至不惜为此耗费心力,对山中草木布以阵法,但那日,琉熙误打误撞,循着木芙蓉上到“天外天”,跪于石阶之下。
他忍不住对那个十一岁的娇弱少女起了怜惜之情,只一眼,便想长长久久留下她。可也正是那一念,惊醒了自己,他刻意拒绝,想要她离去,偏生她却倔强不已……
子澶缓步走过梅林,风过时吹落纷纷花瓣,满天飘忽,落在他的乌发白衣上。
“师兄,”木子双肘一撑,从石上轻跃下来。
子澶温润笑意如旧,“草药收拾得如何了?”
木子撇嘴呶呶垂首忙碌的琉熙,小手掩于衣袖之下,暗暗向子澶摆了摆手。
琉熙抬眸没好气地觑了身旁两人一眼,接着摆弄手下药草。
子澶知道琉熙恼他,她要学剑术兵法,他却逼她先习医术药理。被逼得急了,她甚至想要离去,可竭尽全力走了三日,却没能走出“天外天”。便只得按下脾气,学着收拾药草。
“啊呀,师姐,我都说过多少次了,当归的归身和归尾不能混着放!”木子鸡蛋里挑骨头,从一篓归身里生生拣出一缕归尾来,递到琉熙眼前,来来回回晃了几晃。
琉熙气鼓鼓冷瞥那臭小子一眼,抢过木子手中归尾,忿忿然扔进身前那扁归身中。
子澶微微一笑,抬手将那缕尾须挑出,回身放入另一竹扁中,“木子说的对,归身和归尾的确不能混在一处。”
琉熙被木子挑了半日的毛病,本就气不打一处来,此刻更是被他二人合伙批驳,愈加着恼,重重扔下手中竹扁,忿然瞪向子澶,“我要见师傅!我不是来学做扁鹊的!我要学使剑,学兵法!”
子澶双目清澈透亮,柔软眼神似澄清山溪汩汩静淌,低眸柔柔看她,“师傅有命,让我教你。”
“师兄,”琉熙仰头,冷声问道,“请问师兄教了我什么?是教了剑术,还是授了兵法?”
琉熙觉得自己已经受够了,前一世,她活于世上二十多载,从未有过操心挂怀之事,更枉论受什么委屈。夫君曾说过,最爱她十年不变少女心性。
可她此番来山中学艺,已然三月,每日除却摆弄药草,便是研读医理。师傅还未谋面,倒天天受个小童子的作弄。
再如此下去,待到父亲为国捐躯,邯郸城破之日,她难道要用药草上阵杀敌吗?那又与前世有何不同?她又为何要重活一次?
“熙儿,”子澶笑吟吟唤她,“你身上,有戾气!”
“什么?”琉熙不由被他的柔笑降服,冲天怒气瞬即化去一半。
子澶悠然自在,说道,“戾气,你身上,有戾气!你身有戾气,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