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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劳动李大人。”琉熙方答出此句,却是暗道不好,此话一出,岂不等于默许了李斯对秦王下命除去阿璃腹中胎儿的猜测。
李斯扬起脖子,笑声飞扬出来,一手背于身后,弯腰倾向琉熙耳畔,“李斯既然能自比老鼠,当然不会在意做此女史不耻之事,女史当真不须李斯代劳吗?”
琉熙冷色后退一步,欠身施礼,“想来李大人还有要事在身,请李大人先行一步。”
李斯谦卑一揖,恍若又是重臣君子,“李斯随时听候女史调遣。”说罢,与琉熙擦肩而过,沿着廊道快走几步,下了玉阶,径直往中殿而去。
琉熙整理心神,倒抽一口凉气,素来听说楚人心思细密,不同于赵人豪爽勇猛,却不知,楚人之细,可以细至如此。
半日,她终于定下神来,睁开微阖的双目,提步继续前行,却觉眼前一暗,光线被修长人影遮蔽,连忙抬头细看,却见子澶挡住她的去路。
“熙儿,李斯所说,是真的吗?”子澶问她。
琉熙只觉得千般无奈堵在心口,万般解释无从述说,重压之下,一切皆化为一个虚浮的点头。
“阿璃真的有孕了?”
“我已趁机把过脉象,却是有孕。”
“秦王命你打落胎儿?”
琉熙语窒,又只点了点头。
“你答应了?”子澶肃色怒问。
“是,我答应了……可我……”
琉熙话至一半,却被子澶截了过去,“熙儿,她是你师姐,师姐啊!她是遣人杀过你,害过公主,可一切皆已时过境迁。你怎么能不念同门之谊,下这样的毒手?!”
子澶白皙肤色被怒火染红,似水柔眸燃起忿恨,琉熙与他对视,竟觉心中气血翻滚,口中不由含怨骂道,“她想要我的命,我去了军中,她还不放过我时,可曾念及我是她的师妹?!若不是蒙恬屡次舍己救我,恐怕我此刻早已经化身白骨,哪里还能站在师兄眼前!她杀我,我命大,没死,就该原谅她的所作所为吗?!师兄你好偏的心眼!”
她脸上的热泪滚落,明明自己也下不去手,却被子澶的偏心维护激乱了心绪。
更可恶的是,子澶居然默认,秦王下令,她便会照做,丝毫不思及她往日为人处世的温和驯良。
其实,她早已谋定完全之策,阿璃腹中乃是公主,只要朝中局势拖而不决,吕不韦一日不去,昌平君便一日不起,更何况,还有李斯等人掺杂其中。
一切,一切只要拖到阿璃生产,诞下公主,便会迎刃而解。
依着赵政为人,阿璃绝不会再有身孕。那么,立后之事,便就遥遥无期。
可子澶居然连想都不曾仔细想过,便断定她会害阿璃。
泪水不争气的滚落,她扯起袖子忿然抹去,推开挡在跟前子澶,“原来你就是如此看我的?!”
她再不愿去解释,懂她的人,不需解释,不懂她的……不必解释。
琉熙快走几步,不禁沿着廊道跑起来,越跑越快,似是只有这般,才能让她甩开心头的不快与郁结。
蓦然,她撞进刚硬温热怀抱,身子倏然被震得向后一颤。
有力双臂稳稳将她搀扶,揽进怀里,粗粝指尖勾起,抹去她的泪,蒙恬沉静声音回响她的耳边,“玉娘,跑什么?”
59、几番魂梦与君同 。。。
琉熙颤颤抬起头来;于氤氲瞳眸中看清蒙恬刚劲的脸部线条。
他复又切切问,“怎么了?”
“蒙恬;”琉熙呜咽唤他,“你也觉得我会害阿璃的孩子吗?”
蒙恬连忙捂了她的朱唇;机警环顾四周,更将她牢牢搂紧怀中。四下张望确定无有旁人,他才弯下脖颈,附在她耳畔轻轻低语;“我信你不会;也正是在担心你不会。”
琉熙抬了眸看他,他如刀斫斧刻的刚毅脸庞却现出融融暖意,比夏日最强烈的日光还耀眼。
懂她的;果真无须解释。
有他懂她;信她,复又何求?
“夫君,”琉熙螓首在他怀中越埋越深,泪水拭去,笑意浮出。
蒙恬搂她的手猛然一颤,拥得愈发得紧。
“你这是要回去了吗?”他问。
“嗯。”琉熙执了他的手。
太液池东,两名婢女终于追赶琉熙而来,蒙恬瞟了一眼,仿若未见,牵了爱人的手,闲适地转身走在廊道之内,“我也恰好见过了王上,要回府去,正好与你一起。”
廊下凉风习习,落日余晖透过竹帘间隙晒进来,洒在青色砖地之上,亦在琉熙与蒙恬交错展动的衣袂上嬉笑划出暖闹的细线。
“你不问我方才为何哭吗?”
“不问,你想说,自然便会说,不愿说,我便不愿强迫于你。”
“蒙恬。”
“嗯?”
“今日府里吃什么?”
“今日去蒙毅家里蹭吃蹭喝去,他升了官,做校尉了。”
琉熙侧眸与蒙恬相视一笑,交缠五指缠绵相扣,走过偌大秦宫,竟就好似天地只为他俩而存。
夏日里,日长夜短,咸阳少雨,夜空无云,群星闪烁。
几十个如此的咸阳之夜过去,琉熙却只是拖着迟迟未办赵政交代的事。
阿璃已渐渐改穿楚地宽身直裾,可依旧想法子掩了稍圆的腰身。
一日,琉熙无事,闲坐庭院之中,正与蒙艾玩耍。
婢女匆匆穿庭而过,欠身回禀,“女史,宫中遣人驾车来接女史。”
琉熙将蒙艾交与乳娘,理了理微皱的衣裾,随着婢女而出。
乳娘笑问,“女史怎么不抱着小主人,一起去了,好与长公子一处玩耍呀?”
琉熙回身又抱了抱乳娘怀里的儿子,仔细吩咐道,“在家好好看着艾儿,不管宫里谁来,都不能让人抱走,若有事,便去廷尉署找大人。可听明白了?”
乳娘听得不甚明白,但见她肃然神色,痴痴点了点头,应道,“听明白了。”
琉熙转头离去,走出几步,却又回身向着儿子挥手笑道,“艾儿,跟娘亲说再见。”
“咦……呀……”蒙艾咧嘴笑出四颗小小乳牙,神情酷似蒙恬。
琉熙脸上挂着甜笑,再不回头,匆匆出门而去。
軿车一路快行,停于宫门之外,早有蒙毅站在宫道上迎候琉熙。
琉熙径直走上前去,笑问,“校尉大人可是在等我?”
蒙毅吃惊地问,“大嫂怎么知道?”
琉熙嫣然一笑,早知今日宫中来接,并非是芸姜的意思,定然是赵政见她拖延多日都不曾动手,急不可耐,召她觐见。
蒙毅领她穿过宫道之旁密密槐树老林,七折八绕,过来林中山石,忽然转入一个石洞之中。
琉熙只觉眼前片刻黑暗,随即便灯火通明,举头环顾,方才察觉,身处之处竟然是一巨大密室。形制宽敞,屋顶高置,殿中不挂丝幔,却是遍点灯火。
秦王正坐王台之上,手中把玩金樽,看似惫懒看着呆立的琉熙,“这是寡人密修之所,联通寡人寝宫,还有密道通往宫外北山,凡能进来者,不是亲信,便是死人。”
琉熙转头正对秦王,躬身浅浅一拜,“敢问王上,琉熙却是哪种?”
赵政冷哼一声,“那就要看你说不说实话了。”
“王上请问。”
“寡人问你,阿璃是否有孕?”赵政眯眼看着座下琉熙。
琉熙颔首笑答,“确实有孕。”
“那寡人交代你的事情,你办得如何?”赵政身形越发挺直,气势压人。
“琉熙尚未动手。”
“砰……”赵政一掌猛然拍上案角,一双眸子中冷光阴鸷至极,“为何还不动手?阿璃眼看就要显怀了。”
琉熙盈盈施礼,垂首答道,“王上,琉熙大胆,恳求王上绕过王妃腹中小公主。王上只需拖延朝中局势,怀胎不过十月,便可分娩。琉熙已然伺机为王妃把过脉象,王妃腹中乃是一位公主,一旦公主诞生,长公子就仍是王上唯一的公子,即便楚臣再强,也无理要求立楚妃为后,到时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拖?”赵政冷冷问道。
“是。依脉象看来,王妃来年初春必定能够生产。”
“砰……”又一记轰响,赵政却已拍案而起,“愚昧,朝局瞬息万变,岂是你想拖便可拖,还要拖到来年初春?!”
“王上,小公主也是王上的骨血!”琉熙恳切说道。
“小公主?”赵政反问,“你就那么肯定是公主?”
“琉熙可有九成把握。”
“那若偏偏中的就是那剩下的一成呢?”赵政走下王台,逼近琉熙眼前,“阿璃一旦诞下男孩,你可曾为芸姜想过,为扶苏想过?扶苏为长,阿璃若也生下公子,太王太后是何等样的人物,她能容得下扶苏?!”
琉熙倏然抬头,惊恐与无助写到脸上,芸姜乃是她的软肋,芸姜与扶苏的安危,她无论如何也不可置之不理。
赵政缓下冷冽神色,深叹一口气,终于说出郁结多年的心事,“寡人幼时,在邯郸为质,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回到咸阳。那时,太王太后以侄女嫁于先王,已然生下一子,起名成蛟。太王太后机关算尽,想立成蛟为太子,对寡人母子几次暗施加害。幸亏寡人自小为质,机智命贵,否则哪有现在站在你身前的秦王?”
琉熙耳旁轰然巨响,脑中思绪顷刻紊乱,华阳夫人的手段,她也曾见识过。赵政绝非扯谎骗自己,若是阿璃生育公子,扶苏挡在王座之前,以华阳夫人的雷霆手段,扶苏定然朝不保夕。
秦王看尽她眼中纠结,厉色收起,柔柔说道,“去吧,趁着阿璃腹中孩子还未成形,母子都少受一份罪。”
“王上,”琉熙切切叫道,犹有幻想,“或者我们可事先备下女婴,若是阿璃生下男孩,便李代桃僵,偷梁换柱。”
赵政看她一瞬,只淡淡吐出四个字来,“万无一失。”
她后跌一步,几乎摔倒,却被赵政身手稳稳扶住,“寡人当年曾有一次遇险,幸而蒙恬蒙毅危难相救,蒙毅至今胸前仍有旧伤。你可愿艾儿也如此?”
“琉熙领命告退。”眼见最后一点希望燃尽,转身退去,脚步虚浮,脑中只觉一片纷乱。
走了几步,退到来时的厚重大门前,蒙毅早已在那迎候,见她脸色惨白颓然,问道,“嫂子,王上要你干什么?”
琉熙木木看他一眼,整个人仿若石雕。蒙毅娶的乃是昌平君的爱女,赵政犹能如此信他,也实属不易。
他应当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吧?只是被世事所压,无计可施罢了。
如此想着,忽然觉得心上压着的大石似是松动了少许,朝蒙毅笑着摇了摇头,拍拍他健硕肩头,“好好侍奉王上,阿若能不知道的,便不要让她知道了。”
蒙毅懵懵听着,手上转动机关,送了琉熙出去。
琉熙挡住蒙毅,独自走出槐树林子,沿着宫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出了宫门,挑帘坐入軿车之中,眼前却骤然一亮,蒙恬居然在车中等她。
他身上官服已湿,额头上密密出了汗,显然是自官衙急着赶来。
琉熙自怀中掏出丝绢,轻拭他豆大汗珠,“王上找我,不过问问阿璃的事,你不必如此着急。”
蒙恬肃然抬手,握住她为他拭汗的手,“玉娘,你脸色不好。”
她只是苦涩笑道,“百万军中杀人一万,犹不及杀死一个尚在母亲腹中的胎儿。”
“玉娘,要不我来动手吧!”蒙恬拉了她的手,贴上自己胸前,夏末秋初,天气又是闷热,可她的手却是冰凉透骨。
琉熙摇了摇头,“还是我来,如此龌龊,我不想脏了你的手。”
蒙恬倏然一拉,将她搂进怀里,紧紧复紧紧地抱着,勒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可琉熙却不出一声,任由他死死抱着,两个人的心贴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