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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乡战-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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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长命令队伍停止前进,他先用望远镜向草棚子看了一会儿,大概没看见什么,然后向我命令:打一颗信号弹!

我立刻执行命令,从挎包里掏出信号枪,接着又伸手摸信号弹,既然连长没说明施放哪种颜色的弹,我就胡乱摸出一颗,装入枪膛,然后瞄向黑暗的天空勾下了扳机。

一颗红色的信号弹悬在顶空,顿时把旷野照耀得如同着火一般,美丽无比。

“孙鹏成——”我听有人喊了一声。

这时信号弹燃尽熄灭,旷野陷入更深的黑暗中。

“放白色的!”我听到连长激怒的声音。

我赶紧用手指分辨出一颗白弹装入枪膛,再次射向天空。

天亮了,整个旷野被光线压迫得凝固一般,这时我看见孙鹏成和李岪并肩站在草棚前的白色身影。

“包围住!”随一声口令,队伍从两翼包抄实现了对草棚子的包围。

旷野又变得漆黑一团。

“孙鹏成,我是连长,听见了吗?”连长开始喊话。

“听见了连长。”黑暗中的回答。

“你们已经被包围,逃跑没有可能了……”

“连长,我们根本就不想逃跑。”

“听我的命令,你们举起双手,向我这边走过来,边走边拍巴掌!”

“我不是敌人,李岪也不是敌人,为什么要我们举手投降?”

“是不是敌人都要举手过来,我们怀疑你身上带有武器!”

“我向你保证,我身上没有武器,李岪也没有,我们赤手空拳……”

连长思索了一下,又喊:“孙鹏成,李岪,你们听着,现在再放一颗信号弹,你们必须在弹光熄灭之前到我这里来,听见了吗?”

“听见了。”孙鹏成表示同意。

我没等连长向我发出命令,便把手伸进装弹的挎包里。我摸索着一枚枚如同干电池般的信号弹,脑中奇异地升起这样一个问题:这一枪放红的?白的?还是绿的?更奇异的是只在一瞬之间我便认定应该放一颗绿的,而且绿弹已经握在手中了。若干年后每当我想起这个夜晚发生的事情,我便苦苦思索着当时我坚定地选择绿色的依据,而终不得其答。

12

孙鹏成重新住进了禁闭室,让他推掉的后窗已请村里的瓦匠用砖堵住。

只是李岪难办,因为调查还没有结束,暂不能让她回家,而她自己也表示,只要不解除孙鹏成的禁闭,她就不离开连队。

于是只能把她再交给宫班长,除了晚上睡觉时间,其他时候都令其形影不离。当然连里和工作组还有另一番用心:常在一起就能够产生感情,有了感情事情就迎刃而解。

然而事情不仅没有如愿,反而酿成一场悲剧,后来我们新兵才知道产生悲剧的来龙去脉。

那晚宫班长在李岪屋里。时间已晚,李岪叫他离去,说她要睡觉。宫班长却不走,威逼说假若她不答应与孙鹏成一刀两断,他今晚就不离开这里,叫人知道和她睡了,叫她的名声一辈子洗刷不清。李岪听了冷笑一声,问道:你真想娶我做老婆?宫班长答:想。李岪又问:要是孙鹏成和我睡了你也要我?宫班长听了先是一怔,接着瞪眼问道:你真的和他睡了?李岪说:睡了。宫班长顿时全身颤抖,操起桌上的一把暖瓶猛向李岪掷去。暖瓶在李岪头上撞碎,开水烫伤了她的整个面部。半个村子都听到了李岪凄惨的呼叫声。

当晚李岪被送进了县医院。

这便是事情的全部经过。是李岪住院后对医生诉说的。

然而宫班长陈述的却是另一情景:李岪辱骂他,他回骂了一句,李岪便拿起暖瓶向他投掷,当暖瓶举在头顶时塞子掉下来,开水都浇在她自个头上

不论事情究竟如何,这毕竟是未婚小夫妻之间的“内政”,似乎不必认真追究。工作组让宫班长去医院陪床,他迟迟未去。

全连上下对李岪的伤情十分关注。她是一个年轻而又十分美丽的女孩子,面伤治愈与否是至关紧要的。

全连只有孙鹏成一人不知道李岪在危难之中,我给他送过几次饭。可我没有告诉他。别人也没有告诉他。

他却告诉我:他和李岪对他们的事不会有任何动摇。

从医院传来了消息,可怕的消息:由于天气炎势,李岪的面部感染了,落下了疤痕,当纱布从脸上解下,李岪已变得面目全非,丑陋不堪。李岪要来镜子看了,当场昏厥过去。

又紧接着传来消息:李岪失踪了,她逃出了医院,不知去向。

她到哪里去了呢?我们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她回家乡了吗?可是家乡的人还能够再认出她吗?我们预感到她不会回家去。

预感很快得到证实,连里派去她家乡的人回来说:她没有回家。

一个可怕的阴影爬上每个人心头。

人命关天,师里也派来工作组,为得到线索,工作组把情况如实通告了孙鹏成,询问李岪有可能到哪里去。孙鹏成听了只瞪眼说了句:她完了,使昏死过去。

又一个被送进了医院。

但他被抢救过来。

炎热的夏季似乎渐渐过去,凉风吹黄了地里的春苞米,吹红了地里的高粱穗子,吹白了地里的棉花桃。

李岪仍然没有音讯,人们普遍认为她已不在人世了。村里甚至有人说看见了李岪的鬼魂,说看见她在黄昏的旷野上奔跑,头上飘着一条雪白的头巾。

宫班长居然也说看见了她的魂灵,只不过是在梦中。自从发生了这件不幸的事情,宫班长原本木讷的精神变得更加迟钝。他开始一反常态地奢侈起来,经常买零食吃,甚至买酒喝。

孙鹏成从医院回来了,他见到我头一句话便说:“我要和他决斗!”

“决斗?”

“决斗!”

天,我的那本没有皮面的书,我在心里叫道。

“别胡思乱想,孙鹏成!”我严肃地对他说,“我们是军队,军队有纪律,决斗是不允许的。”

“我不管,谁也管不着我,我只要为李岪报仇,李岪叫他害死了,我要替她伸冤报仇。”他执意不听我的劝告。

我有些紧张,我猜想他会说到做到,这势必要酿成一场新祸。我不能听之任之。

我说:“按惯例,决斗是在对等的条件下进行,班长的枪法你是了解的,他是神枪手,也许他会先打死你。”“

“这样也不错。”他说,“在阴间和李岪相会。”

“可现在还不知道李岪的死活呢。”

“她死了,我知道,她死了。”

“宫班长是不会和你决斗的,只要他不同意,你就没有理由强迫他。”我说,想到这一层,我紧张的心弦便松弛下来了。我认定宫班长不是一个能够坦然走向决斗场的男子汉。

果然宫班长没有接受孙鹏成的挑战。第二天孙鹏成以无比憎恶的神情对我说:“那王八蛋不同意,说家里有老娘要他养老,他不能死。我说你想活命就把枪瞄准点叫我死。他说打死你我也得偿命。我说决斗打死人可以不偿命。他不信,说杀人偿命借债还钱是古往今来的法规。我说你要不同意咱们面对面开枪决斗,我就从背后开黑枪打死你,这两条你自个儿选。”

“他怎么讲?”我急忙问。

“后来他同意决斗了,不过不同意用枪射击。”

“用什么?”

“土坷垃。”

“什么?”我似乎没听懂。

“用土坷垃打,相距十步远,向对方投去十块土坷垃。”

我听明白了,心里忽然想笑,却终于没有笑得出。

这天晚饭后我看见孙鹏成和宫班长相跟着往村外的旷野里走去,我知道他们是去决斗的,因为没见他们背枪,我便没向连里报告,也没想跟着去,一是他们没有邀请我做仲裁人,二是这晚我有别的事要做。

但决斗的场面我想象得出:在美丽的旷野里,在绚丽的晚霞中,两上年青强壮的男人把土坷垃一枚接一枚仇恨地向对方掷去,土坷垃在温馨的天空中飞出一道道极标致的弧线……

奇怪的是就在这晚,旷野中的那间草棚子着火了,我们在村子里看到高高舔向夜空的火焰,却都未理会,也没人跑去救火,因那草棚子实在太破烂了,烧掉也不值什么。我们看到火焰渐渐熄灭下来后旷野又复于惯常的黑暗中。

然而第二天一早,村人在草棚子焚烧遗迹上发现一具尸体,尸体已被烧焦,辨认不出模样,也辨认不出老幼男女。县公安局来现场照了像,尸体便原地掩埋了。许多人都怀疑死者是李岪,但又没有多少根据。

我们连队的人都没有去看那具烧焦的尸体,连长严令禁止,军队不干预地方上的事。

后来,后来是什么时候?大概就是决斗事件的一个月后,孙鹏成被责令提前退役了,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宫班长也离开了连队,他调到团集训队任射击课程的教员。我们新兵也有五人以不适合在特种连队工作为理由调走,其中有古宝力和我。古宝力对连长的诉讼仍无结果,他表示调走后将再接再励,他说他又给师、军首长写了控告信。我调走的真实原因除了我控告“虫”影响了军民团结这一条外,还因为我的那本没有皮面的书。在师、团工作组的调查过程中,宫班长提供了这个线索。工作组的人认真阅读了那本书,做出的结论是:孙鹏成和李岪就是在这本书的毒害下犯了错误,走上了可悲的道路。做为这本书的传播者,自然我是难逃咎责的。当连长在队前宣布将我们五人调到海岛连队的命令后,我们新兵又唱起了那支人民海军之歌,以示愤懑。在唱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不是说海岛是一艘不沉的舰船吗,我们去海岛当兵倒成了真正的“人民海军向前进”了。听说海岛很美,气候凉爽,还可以吃到新鲜的鱼虾,我愿意到那里去闯荡闯荡。我唯一遗憾的是工作组没收了我的书,我一直想弄清书的名字,失去了这本书,也许将成为我终生的一个谜。

离村前我找到了我的干儿子小国,我对他说我要走了,但我还会为他的父母继续申诉下去。我这么坚定地说,尽管在直觉中我已经感到希望很渺茫。我又问他以后愿不愿跟我去青岛,他说愿意,非常愿意,不过他要求我把他的姑姑也带去,我说好哇,心里似乎又燃起一种希望:人生之路再崎岖,只要坚定地走下去,也许会走出一条光明的路……

·6·

尤凤伟作品

诺言

1

马车驶上岗顶,就看见了那条河,那条被两堤白杨押解着北去的河。清明已过,大地表层的温度急速升高起来,阳面山坡及路边田埂已铺满茵茵绿草,田地里麦苗儿开始返青。在去秋收尽了庄稼不再播种的空闲土地上,清瘦的荠菜、辫子草,及肥胖的婆婆丁已差不多把地面覆盖住,而更早些开放于坟地和沟坎边的一丛丛黄色的迎春花却悄然谢去,代之的是鲜艳的桃花。时令提早,在这三面濒海的半岛地区确有些反常,似乎让人觉得,是熊熊燃烧于大半个国土的战火把空气灼热,驱走了残冬。战局仍在扩展,时时听得见从西方地平线上传来沉闷的炮击声,也可闻见空气中那股让人忧愁的战争焦煳味儿,不难预料,一九四八年的春之后将是一个酷烈无比的夏季。

那匹公马看见前方的河兴奋地喷出一串响鼻,撒蹄奔跑起来,两只铁箍木轮碾压着路面的凸石,发出喀喀声响,不时迸出一串火星。车身剧烈颠簸着,车上两个穿灰布军衣的人互相望了一眼,又同时把目光转向前方,越过赶车人披着黑棉袄的肩头,他们也看见了那条河。

“乌江!”两人中年纪稍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军人嘟噜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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