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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就挑着空水桶走啦。走到山梁子上时,他听到村子里传来一声鸡叫,而东方天边还是黑沉沉的。他觉得。这一夜的时候够长啦……
9
转过年又到了砍草的时候了。五爷扛着草耙子,草耙子撅着个空草包,手里提着那把新月形镰刀,上山砍草啦。走到那道山梁子下面,他忽然记起那块他曾经插过瓜芽的地来,从那晚离开了他就再没有去过。他想:那地上的草肯定会长得不一般的丰厚,因为翻过了,又撒上了整整八挑子粪肥……是啦,草准会长得海海厚了。
不过,他却没朝那边去,他不想去,他想在近处砍,砍多少算多少。反正他这阵子怎么都能对付着过了。媳妇已经带着三个孩子走了,终于还是跟了那个不会说话的嗜好打人的人……
咳,他真后悔,应当劝说媳妇再等一等。
咳,媳妇带孩子走那天哭得真凶。他真该劝她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开始砍草啦。
·2·
……;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尤凤伟作品
秋的旅程
1
招儿爹穿行在秋的原野上。
头顶上秋日明媚,还有些烤,风阵阵刮来,却见凉了。原野渐渐改变了春夏季节的装束。假若画家要描绘时下的大地景致,便得使足黄色、棕色和黛色。黛色是用来涂遥远处那座伟岸山脉的。它叫昆洛山。除了覆雪的季节,这座巨人般的山永远是这种沉郁的颜色。
招儿爹的脸色也如同那座山。
他沿一条傍河堤的路走着。这条从昆洛山流出来的河也叫了山的名字。夏季里洪水泛滥,河堤愈筑愈高。堤上排列着岗哨似的白杨。这条傍河的道路一点儿也没有堤的气势,窄窄的,干干瘪瘪。由于过分贴近了田地,地里的庄稼尤其是高秆作物就被来往车辆撞倒,伏于路面,随之又被车轮碾压过去,天长日久就粉身碎骨了。
招儿,他的招儿,也如同这些不幸的庄稼粉身碎骨了吗?一路上,招儿爹看不见田野,看不见河流,看不见树木和长堤,看不见秋的原野所包容的一切,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翻滚着这个问题。在前线杀敌的招儿真的牺牲了吗?村支书和治安主任找到他时他正在那块刀把地里刨地瓜。两个人盯着他好久不说话,末了才通知他立即去乡政府,说乡里有重要事情告诉他。
他瞪着眼半天没回过神。
入秋来他便有一种预感:招儿出事了。招儿参军三年来,半月准来一封信,一年收二十四封,如同一年中二十四节气般分毫不差,即使后来部队开上前线也没有变,可入了秋就再也没有音讯了。
这一个月他和老伴儿慌恐不安。
招儿没有消息,与战事有关的消息却源源传到乡间来。报纸、广播、电视里都有。他看不上报纸,家里没有电视机,他的消息主要来自挂在炕头上的喇叭,再就是村头巷尾人们的口头传递。
三天前有一惊人消息让他震撼:有人在前线牺牲了。他们长岭乡摊上三个。部队来人向烈士的家乡父老乡亲汇报:烈士牺牲得很壮烈,都立了功。乡长在喇叭里声音激动:烈士是全乡人民的骄傲和光荣,是全乡人民学习的榜样。
好样儿的!他当时眼都有些湿了。这才是热血男儿,是岳飞的后人。同时,这消息也唤起对自己儿子的担忧。招儿和烈士同年参军,又同在一支队伍,这好久没有音信,究竟是怎么啦?他有点儿害怕。
当支书和治安主任向他下达了通知,他心中的害怕已经变成了恐惧。
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论年纪他才五十八岁,身板还算结实。只是五八年修水库左腿叫石头砸伤,后来就有点不太灵便。这倒没妨碍他干庄稼人那没完没了的农活儿,也没妨碍他和招儿妈生下招儿和招儿的弟弟柱儿。不过,上岁数后走起路来就有点不稳当了。他的步子已渐渐放慢,在望得见乡镇上空几座高烟囱时,他强烈地感到左腿针扎般疼痛,就像当年受伤倒在血泊中那样。他立住了,紧咬着牙关,昏暗的眼睛呆呆望着前方。他似乎觉得那几只冒烟的烟囱已将儿子的死讯带给他了。不知怎的,他看见烟囱就断定儿子是真的完了。不再存希望了。
黑烟哈咚咕咚地冒着,弥漫着,很快织成一块大黑布遮住了半边天空……
2
“爹,我原谅你啦,就这样了。”戴着光荣花的儿子在拖拉机上对他笑了笑,笑得很古怪。
他很清楚儿子的“原谅”指什么。昨晚他睡下时,听到招儿在他屋里和未婚妻美玲说话。后来说话声变成另外一种声音。过来人不会听不懂这声音意味着要发生什么事情。他喊叫一声:美玲还不回家去!后来便听到美玲慌忙跑去的声音。接着儿子就对他发开了脾气。就这回事儿。
不害臊的臭小子!他在心里悄声骂了一句,又觉得好笑,原谅你老子吗?你老子有啥错处犯得着你原谅?在家一日,就得管你一日,由不得你胡来。等穿上军装想管也管不着喽。
披红挂彩的拖拉机在这条通往镇子的路上奔跑着,已经看见高高的烟囱了,再过一会儿,招儿真的就要穿上新军装了,当老子的也真的想管也管不着啦。
昨晚的事情招儿一直耿耿于怀,到今早,到全村人聚在村头热烈欢送时,招儿也没给他个笑脸儿。他恼招儿不懂事儿,犯轻狂。此刻这小子倒说原谅他了,不叫人气死笑死?
他不接儿子的茬儿。
“爹,有说的,就说吧。”招儿又说。
他看了招儿一眼,看见他胸前的大红花不住地跳跃。衬着四周地面的白雪,红花显得格外鲜艳,把儿子的脸都映红了。
他心里发堵。长长地喘了几口气。
“给咱村争脸。”他说。
“嗯。”儿子应着。
“给祖上争脸。”
“嗯。”
“你老太爷是英雄。”
“听你讲过啦。”
“南面仗打得挺紧。”
“早知道。”
“没准能开上去。”
“开上去就打。”
“精忠报国。”
“嗯。”
“像岳飞。”
“嗯。”
“不准当孬种!”
“嗯。”
“胡庄战役,你爹出民夫,扛着担架同冲锋队伍跑齐头。枪子儿打掉了帽子,没眨眨眼儿。”
“老子英雄儿好汉。”儿子笑了。
3
招儿爹走进镇子又走进乡政府大院。这时太阳已偏西去了。还闻得见刺鼻的硫磺味。这镇上的温泉出名,四周百姓都来洗澡。后来还盖起了疗养院。专治腰腿疼、皮肤病。
乡政府大院本是镇上最有势力的一户地主的宅居,群众都叫它蔡家大院,土改时姓蔡的老地主被穷人打死,他的后人被“扫地出门”。这里就成了乡政府所在地,后来长岭乡改为长岭公社,再后来长岭公社又改回长岭乡,颠颠倒倒,就把他颠倒成一个老头子啦。
招儿爹默默地走进院里,心跳个不停,跳得一阵阵恶心。这大院有些陌生了。刚解放那些年他经常出入这个大院,乡里有什么需要庆贺的事,比方合作化啦,大办钢铁啦,人民公社化啦,他都来,他会踏高跷,每回村里都叫他来踏高跷。他记得头一回来踏高跷的是庆祝国庆节,那回没经验,在院里绑上了高跷,可站起来就出不了院子啦,门楼和他肩膀齐。后来急中生智,骑着院墙跨过去了。自从那年修水库伤了腿,他不能踏高跷了,这大院就来得很少啦。
大院里有不少人,没人注意他,他也不认识人家,就木木地站在院中。他好像听到有宴客的声音,还闻见了酒肉的飘香。这里有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过来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不知道,是村里让来的。那人说乡领导正忙,烈士家属就要启程去前线,今天乡政府给烈士家属饯行。不过他说可以去通报一声。叫他等着。
等不等就是这回事了,老天爷!他的心猛地缩成一团,再也舒展不开了。他知道就是这么回事了:招儿为国捐躯了。枪子儿不长眼,兴打别人的儿子,就兴打你的儿子,打上你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没啥说的!招儿,你行,有种,给咱村争脸啦,给你爹妈争脸啦,老子英雄儿好汉,不哩,你比爹强。爹和你说抬担架叫枪子儿打掉了帽子,没眨眨眼儿,是吹,实际是倒下了,不知怎么倒下了。爬起来再跑,就落在界石村那个民夫的后头啦。我就猛追,觉得真丢人。后来那个民夫牺牲了。你爹不及他,也不及你。招儿,你牺牲了,爹难过,再也见不着你啦。可爹能挺住,你妈你兄弟也能挺住。你爹对政府也这么说,不给政府添难为。招儿,等着爹去看你,政府让俺去看你……等着,啊!
就像招儿站在他面前,他絮絮叨叨没个完。
这时又有一个人朝他走过来,是从宴客的屋里出来的,酒把脸烧得像猪肝。
他认得他,是民政助理李冒,曾断过他和村治安主任的官司。咳,说来叫人心烦,那是承包头一年,治安主任拉他合伙承包大队三十亩果园。因他腿伤后就一直在果园伺弄果树,懂技术。他应了,后来就一块干了。他和招儿没黑没白地扑在园子里干活,可干到秋后,治安主任变卦了,说当初他根本没讲是两家联合承包,他和招儿是他雇的工,只发给工资。就这么蛮不讲理欺负人,招儿坚决不认这回事,和他讲理。他就拿出和大队签定的承包合同,上面果然只有治安主任一人的名字。招儿到公社告状,就是这李冒处理。他不问青红皂白,就断以合同条文为依据,这官司就败给了治安主任。从那以后他就再没进这乡政府大院,也没再见这个李助理。
“跟我来吧。”
李助理却没领他到宴客的屋子,把他领到一间办公室。
李助理指指一把椅子,叫他坐下。
他坐下了,低着头,等待着噩耗。
“杨志招最后一封信是什么时候来的?”李助理问,态度像审问。
“七月。”他答。眨眼看着李助理。
“阴历阳历?”
“阴历。”
“信上说啥?”
“说……”
“说实话!”
“他说……队伍开上了前线。”
“还有哪?”
“忘了。对了,他还说要好好打仗……”
李助理看了他好一会儿。
“杨志招死了,不做烈士对待。”李助理把每个字都咬得极清楚。
他直瞪着他。
“再说一遍,杨志招死了,不是烈士。”停了停又说,“从今天起,你也不再是军属了,回家把军属牌摘了!就告诉你这个。回去吧!”李助理说完站起身来。
他霍地站起,脸变得死人一般,张开两手把李助理抓住,“招儿他……他咋死的?”
“不知道。”
“他,他咋死的?”
“不知道。”
“他……”
“别问啦!”李助理把手一挥,“咋死的?反正死得不光彩,是我们长岭乡的耻辱!”说完走了。
他觉得自己也死了。
他骂了一路招儿,怎么恶怎么骂,骂他是孬种,是畜生,是杂种,是臭狗屎。他恨招儿,从心里恨,恨得牙痒。这阵儿招儿是世上他最恨的人。如果招儿此刻站在他眼前,他会把他揍扁,揍哗啦!
他一路臭骂,骂得头晕眼花,迷迷糊糊,不觉来到村头上。
天刚黑下去。西天上还残留一抹亮色,几颗最亮的星星在蓝黑色的夜幕上闪烁,已经看不清村子上空的缕缕炊烟,却闻得见随风飘过来的烟味儿。
村街上时有嘈杂声传来。
他忽然收住脚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