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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损失那么惨,我认了,我认了。可这个我不能认!哪怕你说招儿偷了国库的银两,说他打家劫舍,说他要屎蛋流球,我也认了,可说他这个我认不了,招儿和你吵过,说你贪赃枉法、不讲公道,你就记恨他,报复他,往他头上扣屎盆子,你好歹毒啊!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觉得胸膛和嗓子里像有刀在搅,有火在烧。
咳嗽过后,他平静些了,也似乎清醒些了,然而这平静与清醒更加剧他心中的痛苦和绝望。
他清楚,李助理是不敢在这件事上胡来的,他能干别的昧良心事,能像招儿说的放个屁盖上公章就能充公文,可他不敢干这个。
他不能不面对严竣的现实。
现实是:他的招儿、他的长子、他曾注入全部感情和希望的孩子,在战场上当了可耻的孬种。他从战争的岁月过来,他冲过锋,他很清楚“不做烈士对待”意味着什么。他不敢想。
但他又硬是想不通,或者说不相信,他的招儿是软骨头,在和儿子朝夕相处的十八年中,他对儿子已建立起一种似乎执拗的信任感。那是一个善良、正派和能吃苦的孩子。莫非是叫鬼迷了心窍?战场上除了活人便是鬼魂,从古至今战场上出现过数不尽的怪事、邪事,这都与鬼魂有关。他小时候便听老人们这么讲过。
招儿死了,他的魂魄又在哪里?
啊,莫非刚才梦中所见便是吗?
他努力回想着梦中的情景,或者说重新回到已逝去的梦中。
不觉迷糊过去了。
5
当他再次醒来,窗纸已泛白了。他好像被惊醒的,被一种古怪而又熟悉的喊声惊醒的。
他似乎听到三声如同阴曹地府钻出的阴森可怖的吼声:
“等——什么!等——什么!!等——什么!!!”
他一轱辘从炕上爬起。
他懵了。眼前立刻映出治安主任那张从来没有一丝笑影儿的黑方脸。
他的外号叫等主任。等什么主任,老等。
他和等主任同岁,都属虎。可他心里明白,等主任才是一只名符其实的虎。从解放初期开始担任治安主任职务到如今,三十多年虎威不减。这个村子上改划成份时定了两户地主三户富农,文化大革命中又从城里遣返回一个右派和一个资本家。这些人都在等主任的严厉管辖中。那个右派是他的一个堂叔弟,回到村子时连一只吃饭的碗都没有,他给他送去几只碗几斤粮食,等主任便说他立场不坚定,与阶级敌人穿连裆裤。他自己尽管不是改造对象,可他惧怕等主任,村里的群众也都像他一样地惧怕。等主任干事下得去狠心,他自己就说狠不下心干不得治安主任,他监管着村里的六个敌人和他们的子女,除了训话,派义务工、打嘴巴子,还规定这些人每天天亮前要起来清扫村街。扫街也便罢了,可他还另有规矩:每早必须听到他的号令后才得开门出来扫街。这号令便是他在村街当中连吼三声:等什么!他吼完,那帮人就得在街上排成一队。扫帚一响,他再回家接着睡觉。他的外号就是这样的由来。他记得这许许多多年中,没有一天早晨没听到“等什么”的吼声,刮风下雪都不停。听说有一次他半夜肚子疼,两个儿子要送他去镇医院,他坚决不依,一直捱到天亮才上了拖拉机,等开到村街当中他命拖拉机停住,坐起身忍痛喊了三声“等什么”才又让人开车去镇上看病。直,到后来村里的地富摘帽,右派资本家平反回城,村里人才听不到等主任的吼声。这大概是村子最大的变化。
可是,他今晚又听到了,这让他大吃一惊。
他懵懵懂懂,痴痴迷迷,胆颤心惊,他认定自己被惊醒是听到了等主任“等什么”的吼声,而且认定这吼声不是冲着别人,而是冲着他——招儿爹。他已经不是原来的招儿爹,他如今是腚上有屎的招儿爹,是矮了三辈的招儿爹。所以等主任叫他出去扫街。这多年没人扫街,街上确实不利索,等主任一定觉得这遭好了,总算出现一个扫街的。
扫街!
扫街!!
扫街!!!
他浑身哆嗦起来不能自己。
等什么!等什么!等什么!这是他对自己的呼叫,现今你是高成份,和地富不差上下的高成份,地富摘帽不算数,你招儿爹不扫街谁扫街?
你没有资格不扫街,你没有道理不扫街!
他翻身下炕,急急地从院里捞起一把竹扫帚,一溜小跑上了街。
村街很昏暗,寂静无声,天好像阴着,不见一丝星光,近处几幢农舍在暗中凶兽似的潜伏着。
他没看见一个人。
他站着。怔怔地站着。
传来一声沉闷的牛叫,过后村子复又安静。
袭来一阵深带凉意的夜风,他打了个寒颤。
莫非我听错了?怎么不见等主任?他冷了闪念。是我听马虎了?等主任没出来?没有人喊?妈的!我也叫鬼迷心窍啦!
他心里怅怅的,酸酸的,说不出是股啥味道。
又传来一声牛叫,这次他听出叫声很近,也很熟,他一下子醒悟了:是咱家的犍子,啊,它在要草料!他这时才记起:忘了喂牛。从昨晚回来就没喂过,把它给忘了。没准就是犍子的叫声把他惊醒,又联上了等主任,真他妈的……老糊涂啦。
他赶紧回院喂牛。
牛棚里更暗,只看见两只牛眼亮着。刺鼻的牛屎味儿。这几年种责任田,真得了犍子的济啦。耕地、拉庄稼。牛粪。招儿在家的时候喜爱这犍子,得空儿就割草喂,夏天拉到河里洗澡。那畜生,天生是种田的料儿,他不配去当兵,当初……
“唉……”他叹了口气。
牛嚼草的声儿真好听。
电灯把院子照得好亮啊,把牛棚也照得雪亮。招儿出的章程,说过年嘛,就得屋里屋外亮堂堂的。柱儿也像跟屁虫似的响应。哥俩儿就把电灯挂在院当中。这一照倒真有个过年的红火劲儿。只是老天差池些,往下撒雪花儿。招儿也有话说,瑞雪丰年嘛。其实才不见得哩,那些年月雪下得倒挺大,可没个丰收年。他记得招儿十二岁那年,全家人干了一年活,年底结算只剩一块二毛钱。就用这钱过的年,割了一斤猪肉,年三十包了顿饺子吃。
拉上了电灯,兄弟俩开始放鞭炮,好热闹啊,像炒豆子,后来招儿妈喊:吃年饭啦。过年啦。她炒了满桌子菜。招儿拿来白酒,三块多钱一瓶的好酒,给他斟满一杯,又另外斟了三杯。招儿妈说不喝,柱儿也说不喝。招儿端起杯和他碰碰,说:我过年十八了,是国家公民,庆贺庆贺。干杯,老伙计。他翻他一眼:你叫我啥个?招儿笑了:接受不了?封建脑瓜!人家外国人孩子可以直呼父母的名字。他哼了声:这么说你也得叫我的名字啦?招儿说:算了算了。等到你穿上西服我再叫你的名字吧。招儿妈说:你爹这辈子穿不上西服啦。招儿说:那就注定我得叫他一辈子爹啦。爹,为你永远当爹,干杯!他忍不住咧嘴笑了。招儿妈笑了。柱儿也笑了。招儿却绷着不笑,他有这个本事,把你逗笑了他自格儿不笑,等你不笑了他再笑,真不是个玩意儿。招儿妈下好了饺子,他看见招儿站起身,在锅台边一呼啦,转身就往院子走。他看出招儿的行动古怪诡秘,心中生疑,便放下筷跟到院里。这时候招儿已进了牛棚里,迅速把一碗饺子扣进牛食槽里。牛棚里灯光明亮,他看得不差,是一碗饺子。这个败家子!他不由怒从中来,平时总偷偷给牛喂精料,今个竟喂开饺子啦!他向牛棚走过去,这时招儿走出了牛棚,看见他了,开始一怔,后来笑了,说:爹,人过年,牛也过年,你说是不是?他没吱声。招儿又说:犍子辛苦了一年,过年了,不差它一碗饺子,你说是不是,爹?他还是没吱声,却忽然觉得眼潮潮的,他把脸转向犍子,久久地看着,犍子竟像个懂事的孩子一个一个把饺子吞下去,速度很慢,细细咀嚼着,好像舍不得一下子吃掉,又好像在仔细品尝着饺子的味道。他再转身,看见招儿还站在那儿,也在看犍子,雪花落了一身,像个雪人……
6
刀把地从老辈就长好庄稼。今年雨水均匀,春时使足了肥,地瓜像小孩儿的枕头,用手拍拍,崩崩地响。招儿你这个孬种,你凭啥不好好打仗,凭哪一条?你说的呱呱,尿的哗哗。刨了地瓜,使犍子耕了,种上麦子。地力好,多撒点麦种。今年得多种麦子。鸦雀坡那一亩多花生,刨了也种上麦子。可眼下不能创,叶子还葱绿葱绿,正成花生哩。节气还早。招儿,你这个畜生,你不是你爹的种。我原本琢磨你比柱儿有出息,我看差了,你不及柱儿,差十万八千里,你不行。家门口的汉子,真丢人!得叫柱儿从林场回来啦,和他商量商量,去参军,去打仗。柱儿能行,柱儿能给爹争脸……
招儿爹一镢一镢地创着地瓜,脑袋里漫无边际地翻搅着。
天还不亮。四周黑黝黝的。又冷又潮。只能模糊见得近处高高低低的庄稼地轮廓。草虫子卿卿地叫个不停,偶尔听见从村子方向传来几声哭泣似的驴叫和雄壮的牛叫。
他喂上犍子就来刨地瓜了。他知道再倒下也睡不着了。这倒是其次,他主要是想在天亮前把这块刀把地的地瓜刨完,离开这里。这四周都是地瓜地,天亮后来刨地瓜的就热闹了。他得离远点儿。在乡亲们面前他抬不起头来。庄稼人虽说没有文化,却深明大义,爱憎分明,具有一种千古不变近乎遗传的简单而明确的是非标准。古人中最崇尚的是岳飞,最恨的是秦桧。庄稼人在他们的质朴的感情中自然是容不得招儿这般的孬种,也包括他老子。
他一镢一镢地创着,心情无比的沉重。在他贫困凄惨的一生中,他不记得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悲哀欲绝、无地自容。
东天渐渐冒亮了,透视着鱼肚颜色的天幕,已看到昆洛河堤坝上那排参天的白杨。好威武的白杨,像一队铁铮铮的汉子。
昆洛河,这里留有他从童年到老年漫长岁月的全部记忆。他记得——
十二岁那年,他和他的小伙伴们跟随着父辈们去袭击界石村,其实村族是不允许孩子们参加械斗的,他们偷偷跟在父辈们后头。那是八月的一个闷热的夜晚,天上没有星月,他们摸黑沿着干燥的河道向上游奔去,一人手里持一只铜面盆,走着走着,忽听到前面喊声大作,原来界石人早有准备,埋伏在河套里,于是便开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厮杀,哭喊声震天。他和小伙伴们便拚命敲击面盆,边敲边发出怪叫。界石人一时懵了,惊恐万分,以为是天兵天将前来援助他们的敌人。于是不敢恋战慌忙奔逃。他们获得了胜利,扒开了界石人堵拦河水的沙堤。河水滔滔向下游流去,他们就在河水中嬉闹着回村。好舒畅啊,那是他今生头一次领略胜利者的风光。可是第二天回到学堂时,那个咬文嚼字的教书先生怒气冲天,教训他们不应该掺入村族的械斗,他们便据理辩驳:界石人堵拦河水,蛮横无理,我们理应同不义战斗。教书先生却说:这算界石人行事不义,可以与之一战,然你们村获胜后却同样把河水拦住,不顾下游干旱,也为自私不义。假如下游村庄再奋起争斗,你们将站在何方?为村族,还是为正义?当时竟无一人可以作答。先生却捻须面笑:难题也,难题也,千古难题也。数十年过去,这桩本来早已忘却的事此时此刻却油然记起。他还记得——
大灾荒六○年秋天他被等主任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