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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却声音嘶哑,应了一声:“容娘,我——回来了。”无比沉重的、压抑的、颤抖的声音!
容娘陡地张开眼,面前赫然便是她日思夜想的六郎!
他瘦了!
他的眼中为何如此悲苦?
容娘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去,想要去触碰六郎的脸颊,是否仍是往日那样的温暖?她始终不敢相信,她与六郎之间横亘的这场泼天喜事,竟是真的!
徐府被禁的日子里,她四处奔走,心里只想,熬过去,等六郎回来便好了。
被张炳才带走的这许多日日夜夜里,囚禁之中,若是慌乱,她每每告诉自己,挺过去,回家,六郎在等她。
纵使她听了八斤之语,伤心绝望过,却仍告诫自己,六郎对已情深,此事定然不是真的;或许,这桩亲事,竟是落在七郎的身上呢?
……
容娘心中轻轻飘飘的,只欲去碰一碰六郎,便如汪洋大海中漂得久了,看到前方坚硬的陆地,极想要去踩上一踩才好。她的手缓缓的伸过去,手指触碰到那光滑的缎面,却是凉嗖嗖的。她猛地醒来,那样簇新的衣裳,正是六郎的喜服呢!
容娘的手软塌塌的垂下,心中绝望一阵阵涌上来,直欲将她击倒。她的眼睛渐次模糊,泪水涌出,却是无声。
眼见得容娘悲戚如斯,六郎再也无法忍耐,他的心破碎成片。当日有人送来了容娘的鞋履,以为容娘被害。他只当这辈子,心已死,那样的痛,不能再深了。不想那个时时在梦中出现的人儿如今活生生的出现,他才发觉,原来这痛,还可以再深一些,再深一些,深到万丈深渊里去!
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如此巨痛,她回来了,他却要成亲了……。
如此消瘦的人儿,那双灵动的双眼如今凹了进去,盛满绝望的泪水,那泪水,又从眼角处,顺流而下,没入青丝。
那眉眼,昔日,他曾一一吻过!
“容娘!”思想及此,六郎不能抑制,他俯身,将容娘连着被子一起紧紧抱了。他抱得那样紧,唯恐再此失去她。她那无声的哭泣,如一把刀子,狠狠的在他的心上刮出一道道痕迹,不足以致命,然那疼痛,却无休无止。
“容娘,别哭,别哭。……我去退亲,我去赔罪,我去给婆婆下跪求情,……不然,我们离开,我带你离开,可好?”
怀抱中的人是那样的真实,容娘的乌发扫过他的脸颊,可以闻到那熟悉的馨香,六郎的心中无比踏实。他朦朦胧胧想到,原来,为了她,一切皆可抛呢!
然而那双手却在慢慢的推拒,那具柔弱的身子缓缓的疏离。六郎一急,双臂一紧,急急道:“容娘,你信我!”
容娘稍稍推开,含泪笑道:“六郎,我信你。然……。”
六郎急欲插话,容娘却用手掌挡了他的嘴,径自说道:“你若如此,叫邓家小娘子如何自处?”
成亲之际被退亲,那位小娘子怕是一辈子都无法出嫁,若是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那是寻常的。
“又叫咱家如何面对邓仆射?”
邓仆射为了此事,在朝廷之上据理力争,官家疑心他拉拢武将,邓仆射只好说与徐府乃是旧日定的娃娃亲,为姻亲说话,虽有私心,却是人之常情。如此方堵了朝廷众人的嘴,方解了官家疑心。这,却是满朝都知道的。
若因此退亲,不但于两家颜面受损,只恐……!
六郎看着容娘渐渐清澈的眼神,心中大痛,身上却是冷汗涔涔。
“六哥,我没有死,好好活着呢,你也好生过吧,若你好了,我心里方才欢喜。”容娘轻轻说道,嘴角慢慢翘起,竟展开一个浅浅的微笑。她缓缓抽回手臂,脱离了六郎怀抱。
六郎眼睁睁的瞧着她笑,瞧着她离开,却无能为力。
门被推开,老夫人缓缓进来,对容娘道:“好孩子,婆婆终究未看错你。”
……
十一月十二,是徐府的大喜日子。徐府六郎既中榜眼,又蒙圣恩入翰林院,任翰林编修之职。如今更是娶得当朝左仆射之孙女,喜事接二连三,徐府兴旺,指日可待。便是先前徐府遭了些事,也可忽略不计了。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得意处,莫过于此。这日,清平县人津津乐道的,只有一桩,那便是徐府的喜事。你不见,昨日街上左府的送嫁车子,足足的有二十四辆哩!有那行家的,细细听了车轱辘辗过青石板的声音,道是车里物资甚重,若要担子挑了,怕得有百来担!
交头接耳的人们口里啧啧啧的称赞,十分艳羡。
徐府内,小跨院。
外面器乐声喜气洋溢,人声喧闹,不时有小儿拾了地上的炮仗点了,零星的炸开,反倒让人心惊胆战。
新房中赞者的声音传来,此人中气甚足,纵是隔了一个院子,也听得清清楚楚。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姮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
撒帐后,夫妇和谐长保守,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
……
容娘只是写着字,连头都未抬一下。她今日也穿着一身新,头上单螺,插了一支紫萝色蝴蝶钗。这还是老夫人翻出来的,说今日大喜日子,不可太过素淡。
门帘被猛地掀开,玉娘兴奋的跑进来,嘴里直喊:“阿姐,阿姐,婆婆让你也去瞧瞧,嫂嫂甚美哩!”
容娘手中的笔便顿住,笔锋停在素纸上方,一滴浓浓的墨汁缓缓滴下。容娘搁了笔,团了纸扔掉,抬头道:“走吧。”那声音却是极轻极轻的。
小环遣了急欲看热闹的春雨同去,自己却返身拾了那团纸,细细的展开打量。她不认得多少字,然而这个字却是认得的。虽形态殊异,有的潦草,有的工整,有的过于狂妄,有的失于刚强,这个“礼”字,却还是端庄些好看呢!
新房中挤满了女眷,今日请的歌姬以嗓音清亮婉转闻名,她的声音一出,室内顿时安静。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玉镯。何以致拳拳?绾臂双跳脱。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屋内中女眷齐齐和道:“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
歌姬继续唱道:“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
歌姬的声音并不大,然轻言浅唱,却莫名的震颤人心,便是一旁托盘的娥娘,给新妇戴首饰的瑾娘,屋中看热闹的娘子们,也不由敛了呼吸,静静聆听。
这实是人生中最动人心弦的时刻!素未谋面的两人,被一根细细的红线牵到了一处,从今往后,便要相守相知,死生挈阔!
任是谁人,于此大礼之时,也不免紧张吧。不提新妇的娇脸羞红,单看新郎那苍白的脸色,紧握的拳头,竟然颤抖着,不知去摘新娘花冠上的花儿。
这屋中于氏算得上是一个长辈了,她不由笑着提醒道:“六郎,该摘花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六郎蓦地抬头,眼前各式各样的娇俏面孔,唯独不见那一人!他心里一片虚空,却不得不伸手去摘那朵鲜艳异常的花朵。新妇亦颤颤巍巍的六郎头上花冠的绳结,缤纷花瓣洒落在大红的缎面床褥上,端的是喜气洋洋!
大红的帐幔缓缓垂下。
歌姬领头唱着歌,余者和之,轻轻退出。
娥娘在后,她远远的看见,容娘粉紫的裙裾一闪,过了穿堂,应是回房去了。
娥娘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新房,抿嘴一笑。
第七十九章 礼物
次日清晨,成妇礼。
徐府一家并进之府上诸人早早起了,在堂屋等着与新妇见面成礼。
新妇邓氏端了枣栗果盘,袅袅婷婷而来。她头上巧手梳了百合髻,斜斜插了一支赤金点翠花簪,鬓边虚虚的戴了两朵玫红堆纱花儿,浓重而不显艳俗,端庄而不失雅致。她身上褪了昨日大红的喜服,穿了一件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系一条蜜合色大朵簇锦团花芍药纹锦长裙,套一件玫瑰红织金缠枝纹褙子,更显杏面桃腮,琼姿花貌!
老夫人与夫人见了,微微笑着对视一眼,十分满意。
新妇敬了酒,安了食,又奉上亲手做的鞋履,俱是十分精致。老夫人心中越发欢喜,笑着对夫人道:“新妇的手艺比得上你的了!”
夫人颔首道:“比我的要好呢,娘是拉我出来出丑是吧?”
屋内顿时笑声一片。
邓氏悄悄的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谦道:“娘的手艺必定是极好,媳妇女工拙劣,婆婆偏心我哩!”却是一个玲珑剔透人儿!
老夫人高兴,忙命稻香将见面礼端上,邓氏盈盈福礼谢过。
待几位长辈见过之后,老夫人便对六郎道:“你带月华见见家中姐妹。”这是十分体贴的意思了,通常是由长辈引见,今日老夫人要六郎做中人,邓氏不由脸红。
六郎一顿,不得不沉声应了。到容娘面前时,六郎看了一眼熟悉的容颜,心中剧痛,微微垂眸,道:“这是容娘。”
容娘微微一笑,唤了声:“嫂嫂。”
邓氏不由讶异,她早听说徐府的养女极重情义,于徐府遭难之时不离不弃,并涉险乔装入府,这份胆量与孝义实是感人至深!不想她竟是如此人物,看着身量很是单薄,脸色也有些不好,虽淡施脂粉,到底无甚光泽,只是一双黑眸,含了温煦的笑意,想来定是很好相处的一个人。
邓氏笑着应了,唤了声“妹妹”,便回身从婢女的托盘里取过见面礼,却是一对赤金镶月白石玉兰花耳坠,小巧可爱。
容娘大大方方的接过,笑着道谢。
旁边玉娘娇憨着唤:“六嫂!”
……
用过早饭,容娘推脱身子不适,夫人忙要小环扶着回房。小环搀着容娘慢慢的出了房门,沿着回廊往跨院走,正待要入房时,后面急促的脚步声响,容娘听见,便要掀帘入门。
“容娘!”
昨日种种,恍如隔世。身后这一个兀自纠缠于往事的人,已经是别人的郎君,纵使不舍,不忍,也只好舍了,忍了!
容娘笑着回头,道:“六哥!”
六郎闭了闭眼,悲不自胜。往日情至浓处,容娘每每唤他“六郎”,如今两人之间竟似隔了万水千山,再也触摸不到彼此。他的心肺如撕裂般疼痛,往事如斯甜蜜,那甜蜜便化作了割肉的刀刃,越甜越痛!
“六哥,嫂嫂貌美淑惠,望六哥珍惜!”容娘轻轻道,也不等六郎反应,径自回房。
六郎痴痴的看着那晃动的门帘,心中愁肠九转,一片孤寂。
回到房中,容娘卸了笑容,默默的躺下。小环进来,见她被子也未盖,不由着急:“小娘子,该着凉了哩,也不盖被子。”
容娘轻轻的应了一声,那声音若有若无,很是无力。
自那日起,容娘便总恹恹的不愿走动,渐渐的水米进的越发的少,有时一日也不过一碗薄粥。徐夫人着急,找了郎中来看,郎中只说是情志不舒、气机郁滞,还需养心开怀,方是正道。到底也开了方子吃了十来剂药,却始终不见好转。
老夫人叹了一声,只叫夫人上心给容娘调养,不吝花费。
容娘这一病就病了两月,日日卧病在床,看外头元旦也离得不远了。
这日暖阳高照,便是在屋子里也可感受到外头的融融暖意。小环正欲撺掇着容娘出去晒晒日头,窗户上映出来一个窈窕的剪影,正是六嫂邓氏,自容娘病倒,她是日日要来看望问候的。
门帘一掀,邓氏那张秀丽的脸挂着盈盈的笑意出现,她进了门,问道:“容娘,今日可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