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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纪达将事情推到这一步,虽然也是运气使然,但是确实也在不经意间布了一个令人有些尴尬的局面。
“哦?”汪祉闻言,拿起茶盏的手在空中微微顿了顿,随后笑了笑:“你莫非觉得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在下不敢,只是……总会有些先入为主的。”许宣也笑着摇摇头。这个时候他也没有自称晚辈,说话的语气也只是平和,并未因为对方的资历便表现是诚惶诚恐的感觉。
与蒋通保等人同坐的的青衫老者闻言,抬头看了许宣一眼,而在这之前,他一直不曾参与到事情里来,只是自顾自地自斟自酌。这个时候看了许宣一眼之后,摇了摇头,又仰头将一口久喝下去。
“放肆!许宣,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旁的方纪达朝许宣呵斥了一声,随后小声地帮他向汪祉等人说几句比如“他性子直”“不是故意冒犯”之类的好话,其实心中已经有些乐开花了。说吧,说吧,你越是不知死活,就会死得越难看。
许宣闻言将头低下去,日光从侧面流泻进来,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平和的姿态一点没变。
刘守义盯着许宣半晌,随后摇了摇头,对眼下的局面,心中有些微微的悔意。因为在临仙楼以及鲍家的事情上他选择支持了许宣,内里虽说是有交易的目的在,但另外的其实也有对许宣欣赏的原因。而这样做之后,街头巷尾的一些议论,偶尔对他的某些评价也传入他的耳中。这般明显的支持立场,对他原本准备以公正严明示人的形象多少也有些影响。因此,今日在事情的开端,他选择了观望,想看看许宣自己如何来应对这样的事情。
但这时候,却觉得许宣的惹事能力实在是有些过人。他难道分不清场合么?眼下若是惹怒了这些他费了不少气力请来的大儒们,连带着对方若是对徽州府这边读书人有了不好的印象,他的很多计划便要打水漂了。若不是因为许宣在一些事情上的重要性,他简直就要将其赶出去了。
刘守义身边的一些徽州府的文坛宿老以及商贾们,望着许宣的眼神都有些不满,皱了皱眉头虽然不曾说话,但心中对他的评价怕是已经遭到极处。特别是那些先前被许宣拜访过的商贾,知道许宣在为人处世上已经超过很多同侪的年轻一辈,因此心中更是有些疑惑,不明白他为何表现出这样的姿态来。
“先入为主?”汪祉喝了一口茶,随后放下来,眼神变得锐利一些。
“如你这般的读书人,老夫见过不少。一门心思不放在学问上,走些旁门左道,这原本也是你的自由。今日老夫也只是问一问,你若是不好回答,便也罢了。你这样的读书人,哪里都不会少,个例而已。老夫也不会因此对在座的诸位有看法。但既然你如此说了,老夫倒还真想听听你的说法了……”汪祉说着朝身边的吴可封等人看了一眼:“至于老夫会不会被某些先入为主的印象左右,呵,你只管说便是了……”
“汪公,此子倒是有些性格。”蒋通保看了许宣一眼,随后朝汪祉打趣道:“你一把年纪了,还是改不了性子,居然同年轻人较起真了。”随后他朝许宣挥挥手:“你退下吧,我等还有话要说。”
蒋通保的性子比较随后,眼看着形势要遭,便随口打个圆场。虽说对许宣也存下了些意见,但还是帮忙稍稍开解一下。
“且慢。”一旁的吴可封突然开口道:“汪公不过提个问题,以他的身份,即便是徽州知府也不敢这般怠慢。你一个后辈,汪公有提点的心思,你不心领也便算了。但你一介书生,居然还开口质问长辈,你岂敢如此?这些事汪公大度不予你计较,但是老夫倒要听听你的说法,教教你为人之理。”
吴可封的性格与蒋保通正好相反,他易怒,说起这些话的时候,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的。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许宣算是被拉入到最不利的局面里了。随后如论他如何应对,大概都有些被动。方纪达对眼下的局面满意极了,他原本打的主意其实也只是将许宣在众人面前搞臭而已,但哪里料到许宣居然自己让自己陷入到这样被动的局面里。这样的结果比他的预期要好上太多了。
程子善在人群里,身边一些书生的窃窃私语被他听在耳中。
“方兄今日所为倒叫人看不清楚啊,犯不着为了李家娘子将人为难到这一步吧?”
“不是方兄的错,这书生简直狂妄……”
“我等怕是要被他连累了!”
“对学问的看法,这般简单的问题,直说便是了,何至于此……”
“这个问题莫非很简单么?”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响成一片,程子善看着不远处正同人解释着的范阳,大概是在为许宣做些辩白。随后他望着春风亭内的许宣,知道事情没有这般简单。这个书生,从来不会让自己轻易进入到这等被动的局面里的,一定会有动作,一定会有!
“诸位长辈在此,晚辈也不怕说句得罪人的话,这许宣……啧,其实大多时候都只会哗众取宠,若说真的学问,怕是没有的。我等徽州府这边众多文会,他都不曾出现过。若不是近来临仙楼的事情,根本无人知晓他。”方纪达斟酌着语气说了一番话,随后目光转向许宣:“学问需要的是脚踏实地,勤勤耿耿……并不是偶尔写两首好诗词便可以的。哦~~当然,或许是在下眼拙,许兄怕是深藏不露也有可能的。若是这般,为兄倒是要想许老弟陪个不是了。”
“呵呵。”许宣目光直直地望着他,知道将方纪达盯得有些不适应时,才摇头笑了笑:“先前是你说的,李笑颜不守妇道,活该身死……这样的话,你是说过的,对么?”
“呃……”方纪达怔了怔,正要开口说话。许宣的目光已经转开,他朝着几位大儒拱了拱手。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
书生清朗的声音在春风园里响起,某些窃窃私语的声音被压下去。话语说至此处微微停顿一番,留给众人一丝缓冲的余地。
“呃……”范阳正在同身边的好友介绍一下许宣的为人,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止住,随后也朝春风亭望过去。
“昨夜西风凋碧树……昨夜西风凋碧树……”有人喃喃地重复一句。
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些久远的画面,寒冷冬夜里,树木萧条,凉冷的星光如豆,寒窗前的身影偶尔推窗朝外看一眼,前路茫茫的感叹,上下求索某些决心还不曾失掉。在那样的年月里。
吴可封原本带着些许冷意的面色微微窒了窒,随后同汪祉对望一眼。一旁饮酒的青衫老者手中的酒杯顿了顿,饮酒的动作被打断,他稍稍迟疑了一下,将酒杯放下去。看表情不知想些什么。
许宣的声音停顿不久,随后接着响起来。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
春风园里此刻已经悄然无声,书生的一些简短话语之后,带来某种奇怪的气氛。第一句话就已经很有些苍凉的气氛,到得第二句,又是一次转关。一些读书人联想到自身的经历,多少年不足为外人道的辛劳,以及多少夜昏黄的灯火烛光,都在此时化作排山倒海的画面冲击而来。从发蒙开始,走上科举之路,有些已经是小有所成,有的还在不断追索……
人群中,有须发泛白的老者,掩面而泣。
声音没有停顿,第三句话紧随着压过来……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三境也。呵……”
第163章 桃李园中(七)
秋末的暖阳之下,筵席的尾声因为一些突发的情况久久未能结束。书生声音平静地将话说出来之后,气氛就变得很微妙。有掩面的白发读书人迟疑间将手放下。
“这是词……”有人喃喃地叨念了一句。
“但是说的似乎很好。”身边的人听到了,下意识地补充道。
许宣将话说完,随后有些奇怪地摇了摇,大概是因为又一次抄袭了别人的话语觉得有些无奈。但他这样的神情落在其他人眼中,横竖都是不理解的。
吴家的下人里面有些是读过书的,这个时候觉得有些奇怪,那书生似乎只是说了几句词话,还是前人用过的,怎么引得众人这般古怪?连话都不说了?有些搞不懂。
许宣的第一句话之后,吴可封脸上的怒容便稍稍缓和了一些,此刻到得话说完,就已经完全隐去了怒意,随后同汪祉对望了一眼。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蒋通保将词句重复了一遍,点点头,随后目光望向眼前的书生:“你叫许宣?”这一次的问话,才开始有些正式起来。
“宋代的词……”方纪达朝左右看了看,见到众人的神情,皱了皱眉头:“这样的说法……断章取义,岂能如此解?”他说完,目光转向亭外的众人,大概是期待有和他一样想法的人出来说句话。只是这般过得片刻,并无人响应。
“学问这般严肃的话题,如此说法,太儿戏了,简直……可笑啊。”方纪达见自己的话似乎并没有得到众人的认同,又沉声说了一句,只是即便如此,他语气中连他自己都未觉察到的某种不确定也很明显。他眼下这样说出否定的话来,是因为他本身就站在许宣的对立面。
就知道是这样啊。
程子善在人群中,神色有些复杂。在不久之前,他就已经笃定许宣一定会说些什么的。眼下这样的想法得到证之后,还是觉得有些意外。
严格说起来,许宣并不算正面的回答。用了词句来解答关于人生、关于学问的某些道理,其实是有些剑走偏锋的。这些词句,都是在时间的淘洗之下沉淀下来的某些精华所在,代表了很多复杂难言的人之情感,因此,正是因为众人都知道的,才会觉得很有感触。
原本他若是正面回答汪祉的问题,即便答得再好,也能被人找出攻击的漏洞。但是这样剑走偏锋之下,挟持了很多人的情绪,道出一些人的心声,这个时候,即便汪祉和吴可封等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妙就妙在他的回答里蕴含的道理和情绪,都是真实的。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这些情绪,在这些人生经历到古稀之年的大儒这里,因为历经沧桑,感触比之一般人来,反倒更深沉一些。
许宣话里的三种境界,第一种境界是晏殊、晏同叔的《鹊踏枝》“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西楼,望尽天涯路”,第二种境界是柳咏、柳耆卿的《蝶恋花》“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第三种境界是南宋辛弃疾、辛稼轩的《青玉案》“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对很多人来说,人生无味,但是诸多阶段概括说来也莫过于此。起初的艰辛和坎坷,随后的坚持和守望,再到后来的功成名就,或是金榜题名,或是扬名青史……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走到第三步。但是无论如何这样的三步,在每个人身上总能够找到些许痕迹的。只不过有的人在第一步,有的人在第二步,剩下历尽艰辛到得第三步的虽然比之前两者或许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