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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先殿没有后殿,正殿也是同堂异室制度。如今除了百世不祧的太祖、成祖,只有血缘最近的七位皇帝供奉其中。
朱慈烺从刚会走路就来这里祭拜过祖宗,在仪式上取得了祖宗的庇佑。其后来这里的次数也远高于太庙祭祀,好在常服家礼,所以不很麻烦。
主动来奉先殿却是朱慈烺降生以来的头一遭。
前世的朱慈烺对家族的认识只能上溯到祖父一辈,五服之亲对他而言已经无法理解,更何况天子九庙。竟然要追溯那么远的亲缘。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七年,虽然祭祀已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但对亲缘的认识却仍旧处于肤浅程度。
朱慈烺让宦官开了门,进了正殿。长明灯下,殿中泛着明灭的金光。这里可以说是大明盛世最后留下遗迹的地方,供奉用的金银玉器仍旧完好无损,算是躲过了崇祯、李闯、满清的三重劫难。
朱慈烺走到太祖高皇帝神位前,旁边的是马皇后神位。这对夫妻是大明的肇始之祖。驱逐鞑虏,兼并群豪。重开江山。也正是他给自己留下了眼前这个难题,宗族问题。
据说在南北两宋,城镇化率已经达到了三成,这样高的城镇人口自然不会产生严重的宗族问题。
太祖高皇帝自己深受胥吏欺凌,以至于当了皇帝之后仍旧没有清晰自己身份的变化,对“扰民”看得极重。从严苛治官到“皇权不下乡”,都是太祖皇帝有意制定出保护小民的举措。
或许从小民的角度而言这是好事,对于国家发展来说则未必有利。虽然朱慈烺也可以等到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再提出这个问题,但如果没有前瞻性的指导,未来的阻力就会更大。付出的代价也必然更大。
现在必须趁着北方宗族势力的空前削弱,把新的社会关系建立起来,关键在于如何把握这个平衡点。
朱慈烺走到笼着黄纱的金柱旁,靠着柱子缓缓滑了下去,直到地砖上传来的凉气让他精神一振。
从腰带上取下玉钩,朱慈烺在地上写了个“人”字,画了个圈,又写下“家”字。这应该是社会的最基本构成单位。
“家”就像是一颗种子,冒出芽,萌芽长成主干,这就是出于嫡系的“大宗”。主干继续生长,冒出许多枝桠,这便是庶出的“小宗”。大宗小宗构成了整个树型结构,这便是“宗”。当这“宗”有子弟外出,就如树上掉落下来的种子,在另外一处生根,发芽,再长出主干、枝桠,与原来的那颗树遥相呼应……由此便有了族。
当这些宗族因为共同的文化认同交织生长,一起开发脚下的土地,捍卫族群尊严,传承亘古以来的价值观——这就是民族。
朱慈烺朝后靠了靠,仰起头,目光中焦点涣散。
只要有人成家,势必就会成为宗族。别说现在这个时代,就是前世的红色贵族不也如此么?
朱慈烺轻轻摇了摇头:除非有个更强大的信念占据百姓的信仰空间,让他们相信爹亲娘亲都不如皇帝亲,天大地大都不如皇室的恩情大,立志做个舍小家为大家,脱离低级习俗,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整个国家的人。
上下五千年,这种狂热的状态只存在过三十年,而且崩塌之后带来的副作用似乎更大,颇有些饮鸩止渴的感觉。别的不说,朱慈烺并不希望自己的遗体被长久封存不得下葬。
而且以明朝的宣传能力和手段,要做到这样大规模的思想教育,其难度……还是先考虑一下火星探索计划吧。
既然无法从根本上铲除宗族。如何做才能既保证国家对人民具有控制力,又不至于制定出毁家灭门的恶法呢?
首先是思想方面,忠臣与孝子之间的平衡。魏晋时候,天下只有孝子,没有忠臣,故而有五胡乱华。北伐难酬。那时候的门阀与如今的宗族名异而实同,只是更加强大,直接控制了军国大权罢了。
朱慈烺又想到前世某个时期,天下都是忠臣——或者叫主人翁,只知国家需要就上山下乡、奔赴殊域。他们的确以自己的牺牲,为整个民族都做出了极大的贡献。不过当信仰崩塌之后,正是这些人反转最大,甚至否定了自己的牺牲,认为被权贵阶级欺骗和出卖。彻底投入利己主义的窠臼。
这正好是两个最极端的例子,后来从隋唐起强调的“在家事亲,在朝忠君”可以说是一种缓冲和折衷。不过眼下的大明更注重“孝”,而“忠”的方面有所欠缺,这就需要人为给一些动力。
其次在于国家动员方面。
宗族的形成以北宋为分水岭,又有两种形态。
在先秦两汉时代,天子分封藩国形成宗族,其大宗对小宗的财产有直接控制权。这点到了明朝仍旧一样。分封的诸藩王可能因为犯罪或无子而被除国,田土收归国有。
后世熟悉的庶民宗族却诞生在北宋之后。因为范仲淹、张载、程颐等人的推动。庶民被允许立祠堂,以便“敬宗收族”。这几乎可以算是一场革命,打破了士大夫立庙的特权,也有了以血缘为基础的精神核心。
有了这样的核心之后,庶民就从单纯依附于地主豪强,转而依附于自己的宗族。这时候的宗族就像后世的工会。看似没有主宰宗人生命、财产的权力,却又极具凝聚力。
延续到了明代,乡官的职役制度更加明显,宗族的影响力也就越大,在基层舆论上远远压过朝廷王法。
比如募兵。在新设立的流民村落中。募兵明显要轻松得多。而在有宗族影响的地方,族中老人出于劳动力缺失的考虑,往往会对此抱有抵触。正是这些老人说一句“别去”,很多人都打消了入伍的意愿。
在现在的甲级行政区域,宗族势力奄奄一息,影响力极小,即便如此也能感受到其中蕴藏的能量。就是知县下乡问政,老人、农老办事,也都会对大些的家庭另眼相待。
因此在南方宗族势力更大的地方,整个家族抗税抗租,乃至暴力抗官,时有耳闻。
最后则是土地问题。
宗族本身不是大地主,族中的土地只有宗人捐献的义田、祭田。义田用于照顾族中贫穷子弟,为他们交付读书用的束脩,往往只有诗礼之族才有。祭田则必然是每家都有,其产出用于家族祠堂祭祀。因为这是族人捐献,所以劳动力也有宗人义务承担,收成和使用也受众人监督。
宗族对土地的约束性在于本宗族人私有的土地不会外流。
寡妇可以改嫁,但只能带走自己的嫁妆。夫家的土地必然要留给子嗣,这是宗族对宗人的保护。如果没有子嗣,族中则会过继一个符合辈分的族人给他,继承这块土地。
公开的说辞当然是家族实力不至于削弱,避免了外姓人的侵夺。
可朝廷也是外姓人啊!
这些土地一直被一家一族控制,不恢复“无主地”的属性,朝廷何时才能收回来?总不能出台“遗产税”吧?那是对三千年来“子承父业”的传统进行否定,还不如撕破脸去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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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佰十章 宣威布德民大悦(十一)
“皇爷……”随侍在崇祯身边的王承恩低声唤道。
崇祯抬了抬手,止住了王承恩说话。他从窗外望进去,正好能看到朱慈烺的半个身子,如同顽童一般靠在柱上,手拿玉钩在地上写写画画。一不小心,崇祯差点撞到冰凉的玻璃上。
这是宫中新换的一批玻璃窗。
第一批窗玻璃给了内阁;第二批给了父母和伯母;第二批换了奉先殿和太庙。
——果然是个重社稷,有孝心,却不会说出口的木讷孩子。
崇祯心中涌过一阵热流:皇太子刚毅木讷,即便以古君子的标准来要求他,也是个仁者啊!
“咳咳。”崇祯终于觉得有点冷了,又见朱慈烺有站起来的动作,索性推门而入,干咳一声表明身份。
朱慈烺没想到崇祯这么晚会来奉先殿,脑中先过了一遍自己是否有失礼的地方,然后才想起来向父皇行礼。
“你在写些什么?”崇祯看了一眼地砖,上面干干净净,什么都看不出来。
朱慈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难道直言说自己在打算对社会根基下手么?
“儿臣在考虑江南的事。”朱慈烺换了个角度,也不算欺瞒道。
“江南……遭灾了么?”崇祯有些提心吊胆。
朱慈烺微微摇头,问道:“父皇,您有时是否觉得政令无法通达到乡间?”
崇祯喉头滚动,干笑两声,突然唱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一遍很难说是否在调上的歌声唱罢,崇祯笑问道:“小时候听过吧?”
——这个调子的《击壤歌》还是第一次听到。
朱慈烺点了点头。
“百姓耕作食用,怡然自得,此乃天下大治之胜景。太祖高皇帝不许县官、胥吏下乡。只许甲户、粮长收税,正是为了保民啊。”崇祯解答道,目光不由自主飘向朱元璋的神位,又有些心虚。
“那皇权就不用深入乡间了?”朱慈烺不敢相信崇祯竟然直接就要放弃如此重要的控制力。
“乡间自有老人、族长之伦维护风纪,派官下去徒然扰民。”崇祯道:“只要百姓按时缴纳粮税,服徭役。朝廷最好不要去打扰他们。如今你免了徭役与这两年的粮税,这就很好,让百姓在乡间好生休养。”
“父皇,那农田水利,修桥铺路,赡养孤寡……这些事谁来干?”
“自有乡里宗族去办呀。若非大工程,朝廷宁可不做,以免越做越错。”崇祯长叹一口气:“朝廷大把银子花下去,反倒惹得百姓颠沛流离。无家可归,这又何苦?”
“父皇……”朱慈烺已经有些无语了:“为何会这样呢?”
“因为贪墨之吏。”崇祯以为皇太子真不知道,耐心道:“人心隔肚皮,你看着他们各个斯文儒雅,真的贪虐聚敛起来却不顾百姓死活。我家虽是天家,太祖时候就告诫后世子孙,绝不能轻信官吏。我听说你选用的法官也是刚上任不久便贪渎枉法,好像还抓出来不少吧。”
“是。是儿臣有意为之。”朱慈烺道。
“哦?故意用贪官污吏?”崇祯被儿子的答复吓了一跳:“怎有这等用人之法?”
“一者是给那些读过书的人机会,只要他们能够自律自新。执行朝廷法度,过去的事也就既往不咎了。正可以重新做人,有个官身也好光宗耀祖。”朱慈烺道:“这些人中只要真有一两个干净的,也不枉儿臣一番苦心。”
“其次呢?”
“再有便是让都察院的御史们交投名状。”朱慈烺随口道:“官场陋规横行,必是从风宪败坏开始。趁着现在风宪新立,让他们多杀点人。吃到杀人的甜头,日后就收不住手了。真有人想收手,其他官员等闲也不敢信他们,自然两方隔阂,孳生情弊之事就少了许多。”
“第三嘛。杀鸡儆猴之类的事儿臣不屑做。要杀就直接杀猴子,只要杀完了这一批,日后法官还有几个敢伸手的?”朱慈烺道
这是借刀杀人、欲擒故纵、隔岸观火、上屋抽梯……崇祯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奇谋迭出”。
“随手拈来的小动作,不值一提。”朱慈烺笑了笑,重凝重道:“父皇,儿臣要去一趟中都,看看有什么法子在不扰民的情形下,将乡村农民都管起来。”
崇祯不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