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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云初呀。”万没想到慕容夜在这会儿站了起来,打断凤渊,朗笑道:“怪不得瞧着眼熟,多年未见,你长高了许多,也漂亮了许多,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我惊愕,愣愣地看着他,凤渊也是一怔,失笑道:“慕容公子,现在你可又认识云初了?”
“哪里是现在又认识了,不过方才一时没想起来罢了。”慕容夜走到我面前,一脸客气微笑:“云初,好久不见,府上一切都好吧?真没想到我们还有再见之日呢。”他说话的样子就像是对任何一个久不谋面的朋友一样自然:“既然往后大家都住京城,不妨多走动走动。渊王爷与慕容山庄深交多年,你俩若好事将近,我可得记着要备一份大礼了。”最后一句,则是对着凤渊笑侃。
我呆呆地望着他,一颗自始至终努力捧着的心,终于慢慢、慢慢地坠下,一直坠到最深渊处、最暗黑处,沉如一潭死水,止住了所有起伏的波澜。
那低沉的语调、明亮的嗓音,温暖而清朗的笑容,究竟曾几何时化成了一张冷酷的面具、无情的伪装?
“宋府上下就只剩我一个人了。”许是刺激过度忘了疼痛,我发觉自己竟然也跟着他微笑起来:“三年前我爹爹出海遇难,我娘亲闻讯一病不起,没多久便故世了。跟着好多债主追来要钱,但家中大部分现款都已押在那几条船运的货上,为了还债,爷爷一夜之间急白了头发。衙门里的徐师爷是个好人,跑来替我们出主意,说可以先打官司,拖个一年半载的再想办法,但我爷爷一辈子傲气,哪里肯这样欠人钱财,于是变卖了家底,硬是把债务都清了,只是从那之后,爷爷再没能下过床榻,一直病着。我遣散了所有的仆人,就和如意两个照料爷爷和宅子,你还记得如意吧,她自小服侍我,与我情同姐妹,好在她先嫁了,否则爷爷这一去,三年孝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反倒是害她跟我姓宋了。”我慢慢地说着,脸上一直带着笑,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在看我。慕容老爷满目惊愕;夏上轩若有所思;凤渊握我的手又紧了些,眼底流露出许多疼惜;而慕容夜的脸色却是变了又变,可无论哪一种变,我都无法看清,他的眸子仿佛被大片的浓雾遮住,只余扑朔迷离。
“你问我府上好不好,本是因循礼数,但发生了这些变故,我实在没法跟你说有多好。至于我和渊王爷”,我第一次回握凤渊的手,淡淡一笑:“我毕竟三年孝期在身,哪里敢耽搁王爷。”
凤渊旁若无人,将我的头按在胸前,柔声道:“傻丫头,莫说三年,五年、十年我也等得。”
慕容夜挂在嘴角的笑意仿佛冻结,一双雪白袖管中似乎正攥紧了什么微微颤动。夏上轩原本不在笑,此刻却逐渐转为冷笑。只有慕容老爷,两只大眼在屋内反复流连,狐疑不决。
‘啪啪啪’。
三声脆响从窗边传来,我抬头,但见夏上轩正凭空击掌:“渊王爷、宋小姐二人果然佳偶天成。”他看向我,似笑非笑:“只不过成事之前,宋小姐,你是否该问问我这个未婚夫的意见?”
第十三章
三年前。
宋宅。
母亲滑倒在贵妃椅中,绢帕捂面,蜷缩着身子不住颤抖。九娘斜倚在窗边,眼神投向庭中摇曳的满树梨花,横影疏斜映照在她莹白如玉的脸上,显得半明半灭。
双膝已跪得失去了痛觉,平日娇气的我此刻却忍着一滴眼泪未流,只是倔强地望着眼前这个一直像一座山神一样屹立在宋家的老人,心中全无惧怕。
“爷爷,您再逼我也没用。。。”我甫一开口,便听见母亲的惊呼,接着一声脆响在耳边炸开,嘴里顿时渗入一丝腥甜。
“我打你!”爷爷青筋暴起,厉声道:“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女!”
那个表面严苛然私底下对我无比慈祥,从小到大一直将我捧在手心里关怀的爷爷,于这一瞬彷佛幻化成冥狱般,满脸狰狞愤恨:
“我们宋家没你这么不知礼仪廉耻的女儿!”
他一边骂,一边举起拐杖朝我挥来,我急忙护住脸面伏下头去,一双臂膀伸来,从后面抱住了我。
“明夜。。。”我惊呼,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从他的额头淌下。
“你们。。。你们这对。。。”爷爷憋得满脸通红,一辈子书香门第的他就是说不出那几个字,见我反手护住明夜,更加气急败坏,指着明夜厉喝道:“你。。。可是你教她书信夏家?云初自小循规蹈矩,若是无人唆使她怎可能做出这种不孝不义不道之事,定是你,定是你这个浑小子迷惑她,带坏她!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该同意收留你们母子!”
“不!不是明夜!”我挡在明夜身前,摇头喊道:“信是我写的,明夜根本不知情。。。是爷爷你说一等我及笄了就得嫁过去。。。可我。。我不要嫁进夏家,我。。。我只嫁给明夜!”
“混账!混账!”爷爷气得怒不可揭:“你与夏上轩的婚事乃宋夏两家高堂之约,是你太祖爷辈订下的婚事,尔等岂敢忤逆!遑不论夏家如今声威鹤立,财富名望远胜我宋家,光是那位夏公子,年纪轻轻便已冠绝京城,有多少贵族千金想要攀附夏氏,人家却仍依约只要你一个!那是我宋家的光耀!也是你宋云初的福气!可是你。。。可是你。。。”爷爷从案头抓起几张纸,猛力摔在我面前:“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无法无天的丫头,都怪我平时太宠惯你,才教你放肆至此!这是夏老太君的回信,人家说什么?啊?你自己看看,你仔细看看!‘夏家新媳非家世清白不能迎’,你。。。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我。。。”我紧握明夜的手,缓缓道:“我致信夏家,坦言我心有所属,已与君订下上邪之约,今生今世都不能另嫁他人。。。”
“你。。。你。。。”爷爷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青,猛一跺脚举起拐杖又要打,明夜挡在我面前,倔强地扬起头,一字一顿道:“我和云初,两情相悦,生死契阔,求老太爷成全!”
爷爷凌厉的眼神转到明夜的身上:“你。。。求我成全?”
“是。”明夜坚定道。
爷爷看着他,冷冷道:“你进我宋家的时候,我教过你的规矩,你可都还记得?”
明夜的嘴角隐约闪过一丝嘲讽,清亮的眼神却黯淡了几分:“当然记得。”
“记得就告诉我,宋家家规第一条,是什么?”
明夜的手心有些转凉:“主仆有别。”
“不错。”爷爷紧盯明夜的眼:“你娘是小姐的奶娘,你是奶娘的儿子,你们母子都是我宋家的工人,受我宋家庇佑。但主仆有别,你一介仆从,对小姐岂敢存任何非分之想?!我们云初乃是南乡郡第一名门闺秀,只有夏家这样的望族方能与之匹配。而你?你是什么身份,你凭什么能给云初幸福,你凭什么求我成全?!”
明夜的身子一颤,脸色如雪。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苍白的明夜。他一直都是那么骄傲的人!而爷爷,又是那么轻易地打击粉碎他的骄傲!一丝害怕忽然涌上心头,我终于流下泪来。
“爷爷。。。”我爬到爷爷脚边,攥着他的衣摆,哭道:“求求你。。。我心中只有明夜,没有别人!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夏上轩,我不要嫁给他,我不要。。。求求你,求求你成全我和明夜吧。。。”
“要我成全,除非我死。”爷爷看着我,生平第一次,脸上浮现出嫌恶的表情:“你若是敢跟着他踏出这个宅子一步,你就再也不是我宋家的孙女!”
第十四章
荷塘月,凉如水。
“明夜。”
我们坐在围廊下,就像从前每一个晚上一样数星赏月,有所不同的是,今晚他很沉默,即便怀抱温暖依旧,我仍能感觉到空气中漂浮的淡淡疏离。
“嗯?”他微笑不减,眼神却飘向远方。
那一双清润明亮的眸子,在月夜的照映下渗入了几许阴郁。
“明夜,看着我。”我双手捧起他的脸,认真道:“你别听爷爷说那些有的没的!我绝不会嫁进夏家!你信我!”
他抚上我的手,贴住脸颊,另一只手掌轻轻摩挲我的鬓发:
“云初,在这个世上,除了我娘,我只信你。”说完,又长长叹一口气:“其实老太爷说的,全是合情合理。你一介千金小姐,理当嫁入豪门,匹配人中俊杰,跟着我,除了吃苦,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我立马打断他,不高兴道:“谁要嫁入豪门?!谁要匹配俊杰?!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
明夜望着我半晌,缓缓道:“云初,你自小生在名门,锦衣玉食,三千宠爱,从未受过一点委屈,从未见过外面的风风雨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但我不同。”他把我的手放在掌心细细地揉:“我知道什么是饥寒交迫、衣不蔽体,我知道在饭馆门口讨一只硬馒头遭受白眼和耻笑的滋味,我看着母亲大着肚子给人洗腌臜衣服,一件只赚一文不算,还得被人颐指气使,挑剔衣服洗得不够干净。。。”
“别说了。”我捂住他的嘴,胸口似被纠成一团:“别说了,明夜,都过去了。”
他的眼底深如潭水,轻轻挪开我的手:“云初,在六岁之前,我不知什么是幸福,我以为只要能够吃饱穿暖,只要不会为着一两个山芋馒头被人追着满街打,那就是幸福。后来母亲因劳累过度而小产,我们终于沦落街头,若非夫人把我们母子俩带回宋家照顾,又送我去学堂念书,我如今就和街头的市井流氓没两样,或许已经沦为乞丐,而母亲也免不了坠入风尘。。。宋家对我们母子大恩大德,我本无以为报,居然还不顾身份招惹了你。。。老太爷骂我骂得很对,我确实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不许你这么说你自己!”我听得心中生痛,表面佯作生气道:“你后悔爱上我了么?你后悔了是不是?你若改变主意,不想跟我在一起,那我就。。。我就。。。”说到一半却再也装不下去,眼泪蓦地涌了出来,哽咽道:“明夜,我不能没有你,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离开我,无论去到哪里都让我跟你一起。你说得对,我从来没有吃过苦,从来不曾寄人篱下,我什么都不懂都不会。。。但我可以学,只要你陪在我身边,我一定可以,真的。”
“云初。。。”他伸手拭去我脸颊上一道又一道泪痕,指间薄茧沿着鬓角温柔摩挲,半晌缓缓开口道:“你当真愿意离开宋家,跟着我远走天涯?”
“是。”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好。”他微笑,笑容义无反顾:“明日子时我来接你,然后你、我还有我娘,我们连夜离开南乡郡。”
“去哪?”我的心砰砰直跳,紧张而期待。
“往北。”他想一想:“宋家的熟人大都在南方,北边认识的人不多,比较容易落脚。”
“一言为定。”我勾一勾他的手指:“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他在我的额头烙下一吻:“如意来了,我该走了。”
“明夜。。。”他转身的那一刹,我怀中一空,不自觉伸手抓住他的袖管:“说好了的,你一定要来带我走!”
他回头,浅浅地笑了,一双清亮眸子犹如天边皎月:
“傻丫头,我答应过你的事,什么时候食过言?”
我望着他的背影如一只纸鸢般落下墙头,直至于茫茫夜色中消失不见。身后传来如意细碎的脚步声:“小姐,夜色已深,您咋还站在这儿吹风?快快进去吧,不然夫人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