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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陈氏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将身子挡在了许家安的前面,却是自己全身抖得像是筛糠一般。
罗老四轻蔑一笑,道:“放心,郑爷嘱咐了,别人也就罢了,大少爷可千万别不能动他一根手指头,郑爷还得指着大少爷乐呢。”
龙二见机凑上前来,道:“罗四爷,时辰不早了,俏媚姑娘还等着您呢!”
罗老四又是双手一挥,道:“今儿差事办得顺利,晚上我请弟兄们喝花酒。走!”
皂衣伙计喜不自胜,将许家宝随意往地上一架,自是跟在罗老四身后扬长而去了。
待院门外的喧闹声渐渐地远去,整个院子像是死般的沉寂。
“嚎——”突然伏在地上的许家宝一阵嚎哭,用拳头垂着青砖铺就的地面,哭得是撕心裂肺。“都怪我,都怪我!”
此时,童贞娘才丢下元宝飞快从房间里跑出来,抓住许家宝鲜血淋漓的双手,哭着道:“二郎,你这又是何苦呢?”
“若不是我,我们家哪里能落到这般田地?”
童贞娘也哭得泪水涟涟:“二郎,是那天杀的郑小瑞蓄意要害我们。即使侥幸躲过了这一次,也难保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许家宝犹是自责不已,涕泪横流道:“是我无用,是我无用!”
许陈氏也一把抱住了身旁的许家安,大哭起来:“天可怜见,我们家是做了什么孽啊!”
许家安木愣愣的,面有戚色。
许掌柜将晃了又晃的身子稳住。喝道:“别哭了,赶紧起来,收拾了,可别让人看我们家笑话了。”
众人噤声。
许陈氏这才想起来,道:“当家的,将这宅子让出去,我们住哪里去?”
许掌柜深吸了一口气道:“先赁一处院子先住着。到时候再做商量。”话音刚落,他眼前一黑,整个人瘫软了下去。
庄善若暗叫一声不好,许掌柜本来就体虚,刚才强撑了一口气和罗老四等人对峙了这么许久,必然是伤了精气。小刘郎中临别前千叮万嘱不能让许掌柜生气,这下恐怕真的是回天乏术了。
接下来两日,许家院子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换了好几拨大夫。
庄善若进去看了几次,许掌柜出气多进气少,即使熬了一碗汤药。也喝不了多少下去了。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怕是华佗再世也难以起死回生了。
许陈氏咬了牙定要将许掌柜医好,那好不容易拼凑出来的二百两银子由她散漫地使着,已经快用尽了。
许家安童贞娘对许掌柜有愧,也不敢多说什么;许家安懵懂;许家玉成日以泪洗面,对银钱上的事毫不在意;只有庄善若冷眼看着,心里虽道这银子不是这个使法,许家眼前这般田地也该为日后多做打算。但是身份尴尬,也不好明说,只不过略略向许陈氏提起几次罢了。
许陈氏一心扑在许掌柜身上,恨不得将剩下的全部身家当了来请名医。哪里能听得入耳。
第二日傍晚,庄善若一人在旁边伺候着。
昏睡了许久的许掌柜突然睁开了眼睛,朝庄善若招了招手。
“要不要请大郎他们过来。”
“不用,我自有话和你说。”许掌柜竟然是目光炯炯有神。
庄善若心里暗道不好,许掌柜此时怕是回光返照,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便温言道:“您说。”
“我这病恐怕是不成了。”
“娘请了这么多的大夫,都说静养着,慢慢也能好起来。”庄善若宽慰道。
许掌柜摇了摇头,道:“我自己心里明白。”
庄善若不语,她经历过生身父母的弥留之际,临死之人心里都是明镜似的。
“唉,我这一辈子问心无愧。”许掌柜眼中闪过一丝愧疚,道,“只做错了一件事——那便是对不住你。”
庄善若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件事许家的确是做得不地道,她只得道:“您别说太多话,养养神。”
许掌柜苦笑了一声:“我们家也风光过,没想到临了是这么一副光景,报应啊报应。好闺女,苦了你了。”
庄善若生怕许掌柜出言挽留她,对于一个弥留之际的老人,她实在是不忍心拒绝。
“你走吧,拿了那张和离文书,明天就回你娘家去。”
庄善若一惊:“许掌柜……”
“终究是我们许家对不住你。”许掌柜像是说得乏了,闭上眼睛,道:“我累了,得歇了。”
……
一夜无事。
天刚蒙蒙亮,庄善若正睡得迷迷糊糊之际,突然听到正房那里传来许陈氏一声高过一声的嚎哭声。她陡然清醒了过来,心里沉沉一坠,怕是许掌柜过去了。
☆、第110章 白事
腊月十五。
还有半月便到新正,普通人家早就准备起过年的东西了。囤些菜蔬,裁起新衣,绞了窗花,就等着欢欢喜喜过大年了。
许家却是一片惨淡。
厅堂的桌椅尽数移去,空出一块来,在长条凳子上架上床板,许掌柜的遗体就蒙了白布停在那里。前面设了一副白帐,摆了灵位,又燃了一对白烛。地下放着一只火盆,许家玉穿着一身缟素,跪在蒲团上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熊熊的火舌一下就将素白的纸钱舔去,只留下一片脆薄的焦黑。
吊唁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大多是本村同宗。也有县城里平日交好的得了信,连日里赶过来的。
许陈氏早已哭昏过去好几次,由童贞娘扶了坐到一边歇着。
许家安许家宝两兄弟披麻戴孝,在另一边陪了吊唁的客人说话。客人们大多也听说了许家得罪郑小瑞的事,也不敢多提,只是泛泛地说着节哀顺变的话。
许陈氏缓过神来,想起许掌柜死得凄凉,作势又要嚎哭,恰巧许三一家过来吊唁,她便生生地将那口气憋了下来,倚在椅子上且看那三胖嫂如何作态。
许三依旧是蹙缩得像个猴儿,弓着背,目光游移闪躲;三胖嫂本就生了一张圆胖脸庞,就是没表情的时候也看着是喜气洋洋,她努力地将嘴角往下撇着,耷拉了眼睛,做出一副忧戚模样;只有走在三胖嫂身后的喜儿,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裳,头上手上一色首饰全无。还在鬓边簪了一朵小小的白绒花,人愈见消瘦,两只大眼睛更是盛满了忧伤。
许家宝一边和人寒暄着,眼睛早就瞄到了院门口刚进来的许三一家,却也没有动弹。
按理说来的都是客,吊唁的人上门,主家应该是迎上去的。许掌柜在许三落难之际搭了一把手,反过来。许家落魄了,许三不但没知恩图报,反而是早早地抽身,将自己和许家撇得一干二净——这样的人,必定是不受欢迎的客人。
许三本不想来,不是他没良心,而是没脸来。三胖嫂在家里将他训得跟孙子似的。说要是不全了这个礼数,等宗长从京城回来可是大大的不好交代。
许三立在院子里袖着手,无所适从,也没人来引领,更兼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或是好奇,或是嘲弄的目光,恨不得此时能有个地洞能让他钻下去。
三胖嫂却是不怕。若是她连这个都怵,那许三一家早就在荒年饿死了。只见她一把从腋下抽出了帕子,捂了脸,哭哭啼啼地道:“我的许掌柜哪,你咋就狠心去了……”一唱三叹的,真是哭的比唱的还好听。
许陈氏被她勾得又红了眼圈,朝许家宝挥挥手。
许家宝这才蹬蹬蹬地下了台阶,迎了上去。
“大侄子,节哀顺变。”许三心里有愧,不大敢抬头去看许家宝。只低了头将手里快要攥出汗的一包礼金塞到了许家宝的手里。
三胖嫂的半条帕子都被眼泪洇湿了,她哽咽着道:“这是咋说的,前两日我带了喜儿去上香,还求了菩萨保佑许掌柜长命百岁,也好让我们一家子报答他的大恩大德。怎么一转眼就……唉!”言毕,又抹起了眼泪。
庄善若点了几支线香送到许三一家的手中。
三胖嫂低头抹眼泪之际还抽空看了庄善若一眼。
若要俏,一身孝——这话可是说的不差。这大郎媳妇穿了一身素白的粗布孝服,挽了一个随常的发髻。发髻上只插了一把桃木发梳,素白着一张小脸,低眉顺眼的。饶是这样素净的打扮,大郎媳妇依旧是风流婉转得如风中的一朵盈盈的白莲。举手抬足间皆是无尽的风情。
三胖嫂又觑了眼越过众人看到在一旁的许家安,他神色木然,点头的时候多搭话的时候少。不禁心里嘀咕道,这个大郎倒真是个有艳福的。之前的连双秀,现在的庄善若,倒是一个更比一个风情万种。只可惜却是无福消受,也不知道痴傻了后还能不能人事,要不然这样一朵鲜花可是守不住的,怎么的也要出墙,给大郎挣顶绿帽子戴戴。
幸亏没把喜儿推到火坑里,宗长家的二老爷虽说年岁大了点,可是年纪大会疼人。等喜儿在二老爷的书房伺候好了,被二老爷看上眼收了房,生个儿子封了姨娘,今儿在许家受的委屈到时候都要一五一十地讨要回来。
这样想着,三胖嫂便一拉许三。夫妻二人在许掌柜的灵位前端端正正地拜了三拜,这才由下去喝茶了。
喜儿却是跪在了蒲团上,磕了三个响头,狠狠地洒了几滴泪,然后恭敬地插了线香。做完这些后,她也不急着走,反而是跪到了许家玉的旁边,帮着一起烧起了纸钱来。
许家玉抬头朝喜儿轻轻点头致意。
许陈氏看在眼里,心里舒服了一些,毕竟喜儿也算是懂事的,平日也没看错人。
三胖嫂听着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冷眼看到喜儿,却也没去拦。喜儿这丫头真不像她,是个实心眼。不过也好,她这样也算是给他们家做了脸面,至少能堵住一些人的闲话。
“听说宗长这会子在京城,收到讣告怕是也得三四日后了吧。”
“唉,不过是离了这四五日,便出了这大变故,可真是……”
“你道那四通钱庄是什么后台?”
“什么?”
“那老板可是县太爷的小舅子,有权有势的。”
“不过只是个县太爷,宗长家的大老爷可是从三品的京官,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当中还不知道差了多少级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这大老爷即便是官再大,也是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哪!”
“是,是,我听说县太爷在朝中也有人。”
“咳,莫谈这个,莫谈这个。只可惜许掌柜要强了一辈子,临了竟然是,唉……”
“不说了,不说了!”
“这许家老的老,小的小,有没一个中用的,可不得继续败下去?”
“难说,大少爷也有功名在身,可惜就是脑子有点不清楚了;二少爷吃花酒逛窑子在行,这生意上可是一窍不通……”
“怪不得被人骗了这许多银子。”
……
三胖嫂听了一阵,走开了,心里愈发的得意,幸亏没在许家这棵树上吊死。这脸上便忍不住露出了笑模样,她心里知道不妥,拼命地低了头憋出愁苦之色。可又哪里压得住,所以三胖嫂脸上便是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怪模样。
庄善若只觉得自己像个陀螺,转个不停,麻木地迎来送往。对于许掌柜,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情,又敬又怨,又怜又叹。许掌柜临终前让她拿了和离文书回娘家,她也想,可是事情哪有这么容易?眼下她也没空想这件事,只等着办完丧事,再好好寻思寻思。
灵前的那一对白蜡烛快要燃尽了,烛火无力地摇曳着,倏地灭了——就像风雨飘摇中的许家。庄善若赶紧换了一对新的上去,这才略略安心。
刚拾掇好,又听见院门那里叽叽喳喳地涌进来一群人来,定睛一看,不是别的,却是那龙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