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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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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斜靠在图书馆深处的旧木椅上,吐出一个烟圈,幽幽地说,这是命吧,你在书在搜着硖石乡瘫子村的故事,而我,正是瘫子村出来的女人。 
          
        后来,我去过这个叫梅红的女人家中多次。当我的手指狠按门铃,听到那刺耳的蜂鸣声时,我感觉到这场戏剧性交往的确确实实。她的丈夫是个沉默寡言的电信公司施线工,有时我们并肩立在窗口,看见远处电线密如蛛网的街道上,她丈夫骨瘦如柴的身子梯子上爬上爬下,我多少有些内疚。而她对这一切,却是一笑而过。她说:“我像我爹梅麻三,活脱脱的像。我们什么也不在乎。万一哪件事在乎了,非得弄疯了你。瘫子村的女人,要是性子拖泥带水,早让洪水卷了,哪能活到今天?”裹在铁一样的秘密生活中,真操她娘地过瘾。说什么呢,又粗又黑又俗,一张纸都射不透!还瞎嚷嚷呢。青春就是盲动和谎言。青春是一种疾病。 
          
        在她柜子上放着结婚照片的底垫下,我看见一块侧立着的点着暗红朱漆的青砖。是红漆还是被风干的血?照片上用毛笔写着蔡琴的一截歌词:“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王清举     
        “乡亲们,屁股朝前挪一挪,扎堆儿挤一挤!风太猛啊。”现任硖石乡乡长王清举正拿着一个扩音喇叭喊话。有幸的是,我刚到达瘫子村就赶上了村民的这场大集会。 
          
        大堤上红旗猎猎,两根竹竿挑起一条“滩子村后移建镇动员大会”的横幅。在三月萧条的景物中,鲜红的横幅异常醒目。横幅下的长桌正中,立着身材挺拔、腰间略显臃肿的硖石乡乡长王清举。王清举长得很有气势,只是脖子显得过短,肥壮的下巴仿佛是嵌在了硬梆梆的双肩上。这一点,跟我后来结识的腊八有惊人的相似。多年来,我无端端地对那些脖颈过短的人存着不信任,姜斯年教授曾斥责我这点怪癖有损一个学人的冷峻理性。王清举站在那里,拿眼光威严地扫视黑压压地席地而坐的村民。有时,他也含着微笑向我示意,有了姜斯年教授致县政府的一封信,和梅红写给她儿时同学王清举的便笺,我受到了礼遇。我被按排在离主席台最近的位置,旁听着这场被王清举认为“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场集会”。 
          
        因为逆着风,王清举的嗓子透着一股子用力过度后的嘶哑。在春寒寥峭的河滩上,他的这种嘶哑——――我怎么听,都仿佛夹杂着一种刻意煽情的味道。在省城时,多次听梅红说过,演说,是王清举深藏着的一个杀手锏。他不放过除聋子集会之外的所有场合。靠得这招,做了官、博得了好名声、娶到了老县长的独生闺女。上学时,他就因隔三差五地抖落他的煽动性演说,受到过校方的多次训诫,有时,为了追求他所谓“磁性”嗓音的嘶哑,他不惜掏钱请同学们一道上馆子喝烈酒、吃川菜。你有种就再涮一锅?川肠子真恶心,夹着粪气呢。怕啥?操!将头临白刃,犹如斩春风。僧璨的诗。这也确是件得失参半的事,嗓子受了罪,倒真惹得一些女孩子哭着闹着迷上了他的声音。我在大学读书时,也曾听过一些学生领袖气拔河山的演讲,现在想想那些内容未免有点幼稚可笑,按眼下的说法,“作秀”味儿太重了,但当年我是对他们仰慕不已的啊。久违了,王清举同学的嘶哑!虚伪?不。虚伪是一种绝症。虚伪更是一种文化。席地坐在村民堆里,我看着已长得脑满肠肥的王清举仍蹩出了我似曾熟悉的嗓音和作派,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亲切。       
        王乡长说:“我的父老弟兄们,我今天这颗心啊,已激动得卡到嗓子眼啦,你们听得出吧!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呀,因为今天————”。我感觉到了他的幼稚,我认为他面对的是农民,他必须用泥土的思维去完成他的演讲。而今天,我终于承认了自已的幼稚:农民总是被他们所完全不懂的东西、完全脱节的方式所征服。 
          
        他停顿了一会儿,猛地抓住了这一小段让空气都凝住了的沉默后,猛地喊道:“因为今天千年沧桑的淮河治灾史揭开了彻底崭新的一页!请乡亲们回头瞧瞧,咱瘫子村正巧位于河外滩的洪水走廊上,你们靠血靠汗攒下的一点点财产,一点点积蓄,洪灾一到就冲个精光!请问世间什么样的野兽最凶、什么样的强盗最黑呀?照我讲,这洪水就是牙最尖的猛兽,心最黑的强盗啊乡亲们!乡政府的日子,也不好过,紧巴得不行,但就是在这财政揭不开锅的困难状况下,我们仍然挤出了一点钱。这钱也是能攥出水来的啊。我们以这笔钱支持你们搬迁建镇,你们只要从河滩上向后撤七百米,就是这七百米!上了堤,你们就能过上你们渴望已久的精彩生活!去年省上的公报讲了,瘫子村如今是千里淮河最后一个没通电的村子了。我看了脸发烧,这是一种耻辱哇乡亲们!你们只要撤上堤了,一切就变了,就会有电,就会有电视,就会从广播里听到拉魂腔,就会从电视里听见辣妹子宋祖英唱歌,就会————” 
          
        “狗操的滚”。突然台下的人群里爆出这一句。因为顺着风,这一声传得特别真切,本是鸦雀无声的村民们便哄笑着朝后瞧,原来是一个村民在轰舔他屁股蛋子的大黑狗。众人一笑,他慌着站起来,蹩红了脸说:“笑啥笑啥嘛。狗啊,当然是狗操出来的,这有啥?”又有人攒足了劲地喊了一句:腊八,为啥狗偏要舔你的屁股,是不是昨个夜间有啥东西没洗干净啊?又是一阵哄笑,严峻的会场秩序一下子乱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戏谑气氛是最伤害主持人的。我瞥瞥台上的王清举,站他身后的乡秘书倒是机警,赶忙把茶杯盖拧开递给乡长,解决了他僵硬着半张着个嘴的尴尬。 
          
        会议出岔子的间隙,我第一次从淮河干流大堤上俯瞰这著名的瘫子村。     
        原来淮河在这里陡然拐了一个大弯,朝南的流向猛地在此转头向东,流速骤减带来的的沉泥遗沙,淤积而成了一块约摸七、八平方公里的冲积扇,怪就怪在瘫子村座落在冲积扇离河道最近的一块开阔地上。这曾经很让趴在地图上研究的姜斯年教授费解。如果选址仅是为了解渴,这倒也好理解,即便在冬季的枯水期,要解决农业生产的灌溉用水也不难。可从河势上分析,这分明是一次极其危险的选址,它离汹涌的主汛期河道太近了,近在咫尺。但鉴于祖辈风水学的过于深奥,我虽然后来对瘫子村的方位揣着太多的疑问,但从未试图解开这些疑问。这对一个试图培养出考据癖的人,确是个例外。从远处看,全村在巨柳掩映之中,虽然早春的柳树尚未吐芽,层层叠叠的枝丛间也只稍露出一些屋顶和墙角。树干都斜向东南,显然是多年洪水冲刷所致。听梅红说过,上游的洪水一次一次摧毁瘫子村之时,也将一些禽尸畜体留在了这块土地上,腐烂使这块地形成了一种令人惊异的肥力。民谚道,收获了拐子滩、富烧了半边天。灾后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遗留在这块地里,一个村妇曾捡到一匣精致无比的牙雕梳妆盒,七折叠、细工漆,面上嵌着异形贝壳,壳上刻着一个“柳”字,县文化局的考古专家疑为明末秦淮名妓柳如是的闺中之物。“谁说她是麻子?麻子还能倾国倾城?”明末的书生都瞎啦,真叫人崩溃!”“瘫子村有两个瞎子,一个是印子他爹,另一个是个打铁的”。村上的风水先生梅子孝讲,这匣子里面藏着五条冤魂,留在村里,是个恶兆,村里很快将它交上去了。地,肥沃到什么地步呢,梅红曾说你播下个跳蚤,说不定会长出个龙种。说这句话时,在省立图书馆昏昏然的灯下,幽暗中她自抚着前胸双峰喃喃地说,这真是地道的淮水龙种呢。 
      
        从我立足的这堤上看,青灰的瘫子村轮廓像一个巨型的口袋。或者像个张开的嘴,正欲倾诉,又被大水堵塞了它的喉咙。多年后,瘫子村消失之时,我听说村里也有一些老人嫌晦气,把村子就唤作了“口袋村”。从河势上分析,洪水对瘫子村的掠夺真的像从口袋中掏钥匙一样轻而易举。 
          
        拿着梅红的纸条子,我找到了她的父亲麻三叔和哥哥虎子。虎子,也就是现任的瘫子村村长。七十二岁的麻三叔,脸色焦黄,身板儿硕长,可第一眼老让我觉出点儿怪,事后想想,原来是他的脖梗子皮包骨似地细长,与硬实的躯体合不上拍。他的腰间用根白布带捆束着旧棉袄,虽然斜插着支竹制的旱烟管,手中夹着却是根卷烟。我在人堆里已见过不少村民腰插着这样的旱烟管,仿佛已是一种饰品,或是在时刻等着什么人猝不及防地递上一撮呛人的干烟叶。许多人置新衣裳时,就顺带着置一根旱烟管,可往往衣裳穿破了,旱烟管中还没沾上烟焦味儿。真正的饰品啊。梅红两个字余音未尽,麻三叔就一把攥住了我的手热火地摇起来,说:丫头早来过信了。让我们款待好你。他攥得我生疼。穿着一件弊脚格子西服的梅虎站在一边憨笑着。他是梅红同父异母的哥哥,小时曾受过一次掉命的惊吓,按梅红的说法,胆子吓瘪掉了。麻三叔年轻时靠贩卖从洪涛中捞上的房梁和旧家俱为生,1954年的大洪水中,刚死了亲娘的虎子突然失踪了,麻三叔急傻了眼。可当天下午他泅水去抢一根圆木,却发现上面趴着七岁的虎子。大家都说,这娃儿命儿真硬,但过度的惊吓也好像使他忘记了一切,既忘了父母和家乡的名字,过了好几年才渐渐恢复了记忆。也忘了怎么哭,三十多年来,村中没人看过梅虎掉一片泪瓣子,活是活下来了,却落下个连老鼠都怕的夜惧症的病根子。梅红说她哥其实是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在村里每个老人膝前他都驯善得很,他又是梅麻三的儿子,冲这两点,村民们抬举他做了村长。 
          
        “咱对乡亲不怕问句丑话。全村老幼859号人中到底有多少缺胳膊断腿的瘫子瘸子啊?”     
        王清举乡长仍在继续的演说,语气却陡然生硬了起来:“有多少?嗯,157个人啊乡亲们!一个叫我这个乡长多么沉重的数字啊。咱这个村在唐朝以前叫滩子村,河滩的滩,后来灾来屋塌,砸断手脚的人越来越多,就被人调侃地改唤瘫子村了,残疾的那个瘫啊真叫人别扭。大伙儿以后仔细瞅瞅,雨天出村的泥脚印是不是一脚深、一脚浅的?”说不清是王清举是隐含有点毒辣的嘲弄,还是需要动用他惯性的幽默来调节演说。 
          
        他接着说:“千里淮河这是最后一个横在洪水中的村子了。也有人说,要坚决拔掉这最后一颗钉子,我可不同意这样不清不白的说法。咱善良的百姓谁会是钉子呢?你们是淮河流域真正的主人,我今天算是恳求咱父老爷们了,接受乡政府这个诚心诚意的规划方案吧。为了制定新村镇的图纸,县上的一些老工程师真是熬瞎了双眼,熬碎了心哦。我们就是想抢在今年大汛前让乡亲们都撤上堤坝,过上定心的日子。为了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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