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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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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师真是熬瞎了双眼,熬碎了心哦。我们就是想抢在今年大汛前让乡亲们都撤上堤坝,过上定心的日子。为了把事办踏实,事后少一些怨气,乡里还制作了一个表决的表格。” 
          
        王清举扬了扬手中的一张纸说:“唉,这其实就是张白纸片儿,现在发给大伙儿,赞成后撤上堤建设新村的就画个圈。不愿挪窝,要留在灾难中苦熬的,你就画个叉吧。请大家上台来表决,这里有笔。”镇长说完了,可人群里久久没人动弹。机灵的乡秘书又补了一句话,谁先表决完了,谁就先回家吃晚饭吧。村民们便一哄而上,梅虎赶紧上前,把几个被绊倒的老人扶起来,一边嚷嚷道慢点慢点。 
          
        村民们很快散了,表达的结果非常明朗。仅有两个圈,除了梅虎顶着乡长的面画了个圈外,还有另一个来历不明的圈。其余的清一色地全是个叉。叉和圈,童稚的两个图划。权利还是游戏?让他们脸对脸,嘴唇贴着嘴唇。嘻嘻笑着。互看着,看出了无邪或是耻辱。 
     
        真难啊兄弟!晚上,王清举乡长在乡政府旁的小饭店摆便宴,给我接风。席间我吃到了淮上淮下无人不晓的名菜“五岔卤全狗”。听梅红说,王清举一向嗜酒,那晚他却破例只喝了几杯茶。见我们几个酒斗得凶,他的眼圈红红的,泪光在里面直打转。我想,这种动辄入情的个性可能是他做演说家的潜质之一吧。我有一个顽固的偏见,我是靠细节取人的,如果我把一个人的身份界定为演员,我会不加辩证地把他的行止、装束乃至说话的腔调都视作了道具,我猜他想洗掉那刺鼻的作秀味儿都难,这也是我多年友寡的根子。但这一晚,我靠一些细节把王清举的身份界定成了我的朋友,虽然多年来这样清晰的界定并不多。 
          
        王清举乡长端着茶杯大念苦经的形象,在我半醉的眼球中晃着晃着,变形了。他说,我的内心闷苦啊兄弟,上面一手拿狼牙棒一手拿乌纱帽,让我做瘫子村的上迁工作,就是上面不逼我,我也早惦着要救这个村子出火坑。你说唐朝啊封建王朝的青天老爷怎么做啊,也不就是这般地苦口婆心吗?但是,唉,局势你瞧得再清楚不过了,没人认我这份苦心的帐。酒兴正酣时,县长打来了电话,王清举很有策略地汇报说,村民们认真地表决过了,有赞成的,也有反对的。 
          
        麻三叔的灯盏     
        每个村子、每个夜间必须点一盏长明灯,一来镇鬼,二来辩路。清晨鸡叫头遍时,方可熄灯。如果点灯的这一户男主人死了,村民可以举荐下一户。     
        ————淮河风习之一     
        “去瞅瞅,三叔的灯盏还亮着吗?”四十多年了,就这一句。瘫子村人的口头禅。沿淮各村点镇鬼灯的风习,就源自瘫子村。据说,清末时,一个村民夜间去捕鱼,准备给怀孕的妻子催奶。他在月光下看见一尾特别漂亮、又肥肥壮壮的红鳍鲤正游至岸边。他用铁叉猛地掷向这鱼,眼瞅着叉住了鱼尾,兴奋拔出铁叉却一无所获,叉尖上滴着血。他疑惑又失望地沿河走着。没走多远,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坐在水边梳头,一边又揉着自已的脚。凑近了瞧,女子脚踝上有三只小洞正渗着鲜血。她幽怨地问他:“红鲤鱼哪里惹你了,你叉她干啥?”那男人头发根子一条条嗖嗖地立了起来,扔下铁叉,一路狂呼着奔回家。从此一病不起。 
          
        我素来对此类乡村逸事、鬼谭兴味盎然。我觉得对奇闻逸事的好奇心理正是一个学者品质的肇始。便存了心四处探听,七姑又给我讲了一件。一个农人夜间穿过田埂,看见一老妪提着大竹筐赶路,竹筐内堆满物件,看起来很沉,老妪累得跌跌撞撞、走两步歇一步。农人心内不忍,便上前请求替老人提筐,老妪低着头并不答话,只是将大竹筐递给她。农人一接筐,便吓得魂出了窍:原来这筐像一张纸似的轻!他丢下筐子狂逃回家。第二天正午艳阳高照时,才敢回去看个究竟,路边全是招魂的纸幡,依稀能见一个已烧成灰的纸筐,里面装满纸扎的金银器皿。我喜欢这两个鬼故事,它们让瘫子村的景物一下子幽深起来。咋就没点厉害的?比如吸血鬼。趴在腊八的大砍刀上舔着。舔着舔着。高潮远远地来了。你抽搐吗?大砍刀成了一段灰。 
          
        麻三叔的灯盏是否能镇鬼,没人去较这个真。瘫子村谈鬼的人倒真的少了。“去瞅瞅,三叔的灯盏还亮着吗?”。这话事实上并不含丁点疑问的意思,村里人都清楚,在鸡叫头遍前,那盏灯定然是亮着的。说这句话,无非是说:拿不准的,到那盏灯下去问个明白吧。 
          
        门是虚掩的,你用不着敲它。吱溜一声,你看到的永是这一幅图景:在靠北窗的炕上,他叭嗒叭嗒地抽着旱烟管盘腿坐在灯下,一盏挂在壁上的老式煤油灯下,灯芯外加一个高高的玻璃罩,灯光昏暗却又不飘忽,定定的,油尽之前绝不至灭掉。后生进屋,站在炕前问话,三句两句,也就出去了。有时,梅子孝、德贵几个老一辈的,进来了,就盘腿上炕,坐在麻三叔的对面,叭嗒叭嗒地,一起抽着凤阳县地界的那种呛人的紫茎旱烟。老哥俩,一宿无语。这是村里人最熟悉的一个场景,只是灯盏下的人,渐渐地老了,前几年还是黑杂漆漆的头发,一下子就全白了。 
      
        “三哥,听乡上人讲,县长把王乡长臭骂了一顿,说支持搬迁的人不超过户数的一半,就不能硬搞,但也绝不能不搞。王乡长在砸瓶子掼碗发脾气呢。”     
        “............”     
        “省上来的陈教授,自个儿要住嫂子和腊八那。就由着他吧?”     
        “嗯。”     
        “东头印子他娘的尸还没冷呢,乡上张干事今儿就来了,说一定得火化。印子跟张干事都动拳了,说他娘年青时还救过八路军呢,政府不仅不报恩,还要毁他娘的魂。印子媳妇就趴在棺材盖上,说要火化,就先烧了她。全家嚎得鼻青脸肿的,心烦呢!张干事硬拽着虎子表态,虎子哪有个辙呢?僵着了,让我来问问三哥。” 
          
        “.............”     
        “张干事说了,大堤是政府划定的高压线,无论怎么都不能搞土葬,挖一寸都会电死人。剩一个青迢岗,印子她娘是平常妇人,又葬不得。”     
        “就葬我的地里吧。我那麦田垄子高,子孝说那地喝着东南风,风水旺烧。你去跟张干事讲,谁家的责任田,谁总做得了主吧!”     
        “就是亏了三哥了。”     
        “又亏得了哪得筋骨?”     
        “............”     
        “德贵。”     
        “嗯。”  “你去跟子孝招呼一声,托他给小红捎个信儿,把这个搬村的事说细致罗,问问小红啥个看法。”     
        “嗯。”     
        德贵刚过门槛,麻三叔又把他喊住了。问:“丫儿咋的啦?几天没听到了他的声啦。”     
        “哦三哥,没事呢。嗓子哑得呢,不出腔,过几天就没事了。”     
        梅红曾多次跟我提起瘫子村的一个怪人“飞天蜈蚣”。“飞天蜈蚣”是他的绰号,听上去像个绿林大盗,也弄不清谁先喊出来的,古里古怪的名字,没个由头,这就是德贵家的大儿子丫儿。文化革命的时候,丫儿才十三、四岁,这孩子自小长得麻杆样儿的单薄,脸面儿清清秀秀的,一开口说话,脸就窜红到脖根子。大伙儿便都喊这娃丫儿,本名渐渐地就弃了。七姑疼他疼得慌,说天生的唱青衣的好料儿,眼珠子蘸灵灵的,能把整台的转晕了。那年头公社的造反派到村里抓麻三叔,鬼使神差地,竟把丫儿一道儿抓了去。第二天被放出来时,丫儿的耳朵里被灌满了牛屎,肿得没了眼睛的脸上留着清晰的皮鞋底印儿,被钉子拉划过的一道道血痕,有的血淤痂了,有的朝外渗着血。人,整个地疯掉了。一回家就趴在墙上,头往脖子里紧紧缩着,一到夜间就不停地嚎叫。 
          
        三十多年了,丫儿夜间的嚎叫,仿佛从没间断过。开始的几年,德贵不忍锁他,由着他在外。他日光里倒也安分,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在田间不紧不慢地晃着步子,一年四季都穿着那件千疮百孔的土黄棉军大衣,肮脏的蓬发和竖起的大衣毛领子纠结在一起,仿佛再也不能撕开,下身穿着一件早被扯成碎条儿的单裤。怪的是,他身上没不散出那种多年发酵的怪味儿,德贵说,最燥的夏天,他的头皮上也不出一滴汗。白天他蹲在村口的巨柳下,温温和和地瞅着田间。有时他会猛地把裤子扯下,露出根屌,自个儿嘻嘻地傻笑着,笑得脸不住地往棉军大衣的领子里缩。一次,正巧让一个来瘫子村串亲戚的外县媳妇瞅见了,那女人立在村口大骂:什么破东西,像掉灰里的腊肠呢,丢人现眼!麻三叔冲上去,一掌就把那女人的脸抽肿了。瘫子村人的人平生第一次见麻三叔动手揍人,都吓懵掉了。德贵从此把丫儿锁在了后屋的狭小柴房里。 
        
        丫儿的嚎叫让许多人惊奇。梅红说,那声音太嘹亮了,在夜间的瘫子村上空,那叫声像绕着几道弯子地盘旋向上,在夜空中飘浮很久,才慢慢地散去。村里年青一辈的都叫他“飞天蜈蚣”了,他们都是在飞天蜈蚣的嚎叫声中长大的。他们茶余饭后也会猜测,飞天蜈蚣年青时定是做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只是没人敢问。只有七姑仍是疼他疼得慌,丫儿犯病没两年,他娘就死了。七姑隔三差五地去小柴房,用热毛巾给他擦身了,擦着擦着,七姑就哽咽成一团,抱着他的头不肯松手。丫儿对着村子里所有人傻笑、扮鬼脸,七姑一来,他就安静了,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七姑,像两泓幽黑的潭水。 
    
        七姑说:那孩子的心思灵敏得不行,他嚎着嚎着,我一走到窗边,还没进屋呢,你想想我的脚多轻呢,他就一下子乖了,不嚎了。     
        在瘫子村的夜间,麻三叔的灯盏和丫儿的叫声是两个符号。少了一个,便有人不踏实,几天没听见那熟悉的嚎叫的三叔,悄悄地来到了德贵家的柴房的窗外。这是个只比巴掌大一点的小窗,其实也就是个通气的孔。从孔中朝里看,黑乎乎地啥声息也没。麻三叔怔怔地站在那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从树上落下的一砣鸟屎打在他的鼻上,才把他惊醒过来,怏怏地回家了。 
          
        去年初春,好多个失眠之夜,当我静坐在寒风中的河滩。飞天蜈蚣的嚎叫声从村里冲出,“嗷嗷——哦哦-—嗷嗷——”。还未泛出初绿的村子,在这嚎叫声中显得更是疲困荒凉,也仿佛沉睡得更深。这嚎叫像浮云推动星辰。听上去,那声音一点也不干涩,宛转地扬上去时非常亮堂,往下沉时又厚又重,倒像是一个底气异常充沛的男人来唱一首谁也听不懂的古歌谣。这嚎声,好似已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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