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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北京.冯唐-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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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北京

作者:冯唐



《北京北京》序

  给 BP。这世上,有阴差,有阳错,但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His aim was not to write about the erotic but to write the whole truth about the life he knew — Karl Shapiro 

    神在细节间—爱因斯坦

  自序

  《北京北京》是万物生长三部曲的第三部,也将是我最后一部基于自己经历的长篇。

  和之前的《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以及《万物生长》一起,三个断面,构成一个松散的成长过程,希望能对自己蹚过的那段时间有个基本满意的交待。就像学动物学的时候,取腔肠动物水螅不同的横截面,放在显微镜下,有的横切过精巢,有的横切过卵巢,有的什么也不过。这样用最少的力气,明白最多的道理。

  积攒下来的二十一本日记,四百五十封书信,现在都可以烧了。该灰飞烟灭的,不复记起。该成鬼成魂儿的,不请自到,梦里过木桥。至少没了诱惑。到了七十岁,没了一箱子日记和手写书信,可以在阴天打开检验,重新阅读,也就不会问了再问:这他妈的都是怎么一回事情啊?

  想生个女儿,肉薄心窄,眼神忧郁。牛奶,豆浆,米汤,可口可乐浇灌,一二十年后长大。如果我有勇气给她看这三本小说的未删节版,如果我有自信说,那时候,你老爸大体不堪如此,你如果明白不了,你我以后只谈功名利禄只谈如何傍大款灭小姨子讨好婆婆。如果能这样,我想我对蹚过的时间就算有了个基本满意的交待。

  我从头就讨厌,现在更是厌恶过分自恋的人和文字。但是历史不容篡改,即使知道自己原来是个混蛋自恋狂,也不能穿越时间,抽那个混蛋一个嘴巴。写作的时候,我尝试汉语的各种可能,尽量用适当的叙事和视角,反映当时的山水和心潮。《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的时候,只有幻想,没有感情。某个特定姑娘的某个特定眼神,比台风和地震更能让山水飘摇。这个小姑娘自己,可能屁也不知道有个小屁孩儿为她如此心潮汹涌,胸口肿胀。这个小姑娘,可能就是母猪变的,但是这对整个事件不会有丝毫影响。《万物生长》的时候,只有感情,没有故事。将来太遥远,过去没有意义。一切飘忽不定,插不进去,下不成雨,抓在手里的肥肉变成长翅膀的麻雀。因为不确定,所有都是假的,但是我有一个滴滴答答的心。左心室随便射血到下体和全身,转化成精气和尿和眼泪。《北京北京》有感情有故事有权衡有野心,但是没了幻想,一不小心就写俗了。认了天命之后,不再敬畏,天蓦然暗下来,小肚腩立刻鼓起来。

  还是被时间这个东西困扰。《北京北京》之后,会试着写历史。只写历史,历史的刀和拳头,历史的枕头和绣花床。怪,力,乱,神,更放肆地写写别人,写写时间。比如《孔丘的咨询生涯》,把孔丘和创立麦肯锡的Marwin Bower掺在一起写,古今,中外,儒教和基督教,政治和生意。春秋时候的小国国君类似现在大公司的CEO,也有远景目标,日夜想念通过兼并收购做大做强,实现寡头统治。再比如《李鸿章的清帝国有限公司》和《朱元璋的明》。要是写完这几本后,我学会了运用想象,胡编故事,制造高潮,提炼主题等等世俗写作技巧,我是不是就再没有理由,继续贪恋世俗享乐,不全职写作,浪费光阴?

  这篇《北京北京》就是原来的《北京纽约两都赋》。想来想去,还是叫《北京北京》,第一章从北京东单燕雀楼开始,最后一章以北京东三环小长城酒家结束,讲述我认知中,人如何离开毛茸茸的状态,开始装逼,死挺,成为社会中坚。

  是为序。




第一章 北京燕雀楼,酒

  我说:“我要做个小说家,我欠老天十本长篇小说,最牛的长篇小说,佛祖说见佛杀佛见祖杀祖,我在小说里胡说八道。我要娶个最心坎的姑娘,她奶大腰窄嘴小,她喜欢我拉着她的手,听我胡说八道。我定了我要做的,我定了我要睡的,我就是一个中年人了,我就是国家的栋梁了。”

  我肚子里的啤酒顶到嗓子眼儿,在嗓子眼儿上下起伏,我尝到它们带着胃酸的味道,它们大声叫嚷着,你丫不要再喝了,再喝我们就出来了。在啤酒造成的腹压下,我不能再喝了。根据酒局规则,我有权选择不喝酒,选择说一句真心话,一句和党都不会轻易说的真心话。

  手腕用力一扭动,平躺在柏油路上的空啤酒瓶陀螺一样旋转,和路上的小石子磨擦,发出嘎嘎的声音。啤酒被死死冻过,刚穿过喉咙的时候还有冰碴,喝的过程中,酒瓶子外面挂了细密的水珠。纸质商标泡软了,粘贴不牢的边角翻卷起来,随着酒瓶的旋转,摩擦地面,变得面目不清。十几圈之后,酒瓶慢慢停下,瓶口黑洞洞地指着我。妈的,又是我输了。开始的时候口渴,拼得太猛,我已经喝得有些高了,不知道今晚的酒局还有多么漫长,能躲掉一杯是一杯。

  二十四瓶一箱的十一度清爽燕京啤酒,一块五一瓶,不收冰镇费,全东单王府井,就这儿最便宜了。要再便宜,得去新街口,那儿有的菜实在差的馆子,燕京啤酒卖一块三。现在第二箱燕京啤酒开始。

  春末夏初,晚上十二点过一刻,夜淡如燕京兑水啤酒,东单大街靠北,灯市口附近的“梦幻几何”、“凯瑟王”、“太阳城”等几个夜总会生意正闹,小姐们的细白大腿穿了丝袜,在黑暗的街道里鱼一样游来游去,如同小孩子手上拎着的纱罩的灯笼。东单大街上除了这几家夜店,还有个别几家服装专卖店依稀透出灯光,基本上暗了。

  燕鹊楼门口的行人便道上,支出来四张桌子。我,小白痴顾明,和小黄笑话辛荑,三个人坐在最靠马路的一张。桌子上的菜盘子已经狼藉一片,胡乱屎黄着,堆在菜盘子上的是一盆五香煮小田螺和一盆五香煮花生米,堆在菜盘子周围的是五香煮小田螺和五香煮花生米的壳儿,胡乱屎黑着。小田螺和花生都是本年新收的,小田螺是带着土腥的肉味儿,花生是带着土腥的草味儿。如果盆里还有田螺和花生,杯子里还有酒,手就禁不住不停地拨来吃,勉强分出来田螺壳儿和田螺肉,已经分不出田螺肉足和不能吃田螺内脏。田螺内脏吃到嘴里,不是肉味,不是土味,全是腥味。

  桌子原本是张方桌,折叠镀铬钢管腿,聚合板的桌板贴了人工合成的木纹贴面,湖水一样荡漾。粘合胶的力量有限,吃饭的人手欠,老抠,靠边的地方都翘了起来,露出下面的聚合板。桌面上盖了张塑料薄膜的一次性桌布,轻薄软塌,风起的时候随风飘摇,没风的时候耷拉下来,糊在吃饭人的腿上,糊塌了腿毛,糊出粘汗,间或引导桌面上漫无目的晃悠的菜汤汁水,点点滴滴,流淌到裤裆上,油腻粘滑,即使以后裤子洗干净,还有印子。酒菜瓶盘多了,花生壳螺壳多了,放不下,方桌四边藏着的一块板子掰起来,就成了圆桌,立刻多了三分之一的地方,酒瓶子继续堆上来。

  辛荑说,厚朴所有的浅色裤子都是这个样子,点点滴滴,洗不掉的印子。辛荑说,一定是自摸过度,而且最后一瞬间抽搐的时候手脚笨拙,屡次射在裤裆拉锁周围,留下洗不掉的痕迹。我说,你丫变态啊,看人那个地方,那个人还是厚朴。

  凳子是硬塑料的方凳,白色,四脚叉开,没有靠背。开始,我们还能撅着屁股,弓着腰,在喝之前热烈地碰一下瓶子,一箱二十四瓶之后,我们三个各自找了个靠头儿,两腿叉开,上身倾斜,让膀胱和肾的物理压力最小。

  小白痴顾明背靠一根水泥电线杆子,头皮顶上的电线杆子贴着张老军医的小广告:中医古法家传汤药西医特效注射针剂治疗尿道炎阴道炎淋病梅毒尖锐湿疣单纯疱疹,专治软而不挺挺而不坚坚而不长长而不射射而不中。纸质轻薄,红黑两色印刷。

  小白痴顾明是从美国来的留学生,到北京时间不长,还是在美国时的习惯,天气刚暖和一点,老早就换上了大裤衩子和圆领衫,厚棉袜子和耐克篮球鞋,袜子和裤头之间露出一截包括膝盖的大腿和小腿,腿上间或有些毛,外侧浓密,内侧稀疏,不规律地排列着。小白痴顾明的小平头挡住了老军医的联系电话,惨白的路灯下,老军医广告的血红宋体字和小白痴顾明绯红的脸蛋一样鲜艳明丽。

  小黄笑话辛荑背靠一棵国槐树,我也背靠一棵国槐树,槐花开得正旺,没喝酒前,满鼻子的槐花味儿,有点象茉莉有点象野草。背宽肉厚的小黄笑话辛荑每次狂笑,肩膀扭动,开老的槐花,长旧了的槐树叶子,细枝儿上积累的鸟屎虫粪就簌簌摇落。小黄笑话辛荑慌忙扑打他的衣服,五指做梳子,梳理他三七开的分头,象刚走出迎新彩车被撒了一身杂碎彩纸的新郎。

  我靠的槐树干上,红粉笔写了两竖排十二个字:王小燕王八蛋,王小鹊王九蛋。笔法幼嫩稚拙。刀子用力划了第一个“王”字的三横,妄图刻进树皮,估计刻了一阵,膀子累了,罢手。王小燕是燕鹊楼老板娘的大女儿,王小鹊是燕鹊楼老板娘的小女儿,眼睛同样都是大大的。

  我想象中,看见红星胡同、外交部街胡同、或是新开胡同,晚上一两点钟,飞快跑出来三两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一边回忆两个小王姑娘的大眼睛和想象衣服里面的样子,一边在树干上描画两个小王姑娘的名字,为了表示自己心无杂念的立场,名字下面又描画辱骂的字眼,在对第一个字尝试用刀子之后,感到既费力又不能彰显事功,于是罢手,上下左右打量自己的作品,朗读数遍,觉得形式整齐,韵律优美,进而想象两个小王看到这些字迹时的愤怒表情,心中欢喜不尽,回家睡觉。

  十二瓶燕京啤酒之前,我们玩“棒子,老虎,鸡,虫子”,两个人两根筷子敲两下碗,喊两声“棒子,棒子”,然后第三声喊出自己的选择:棒子,老虎,鸡,或是虫子。规则是:棒子打老虎,老虎吃鸡,鸡啄虫子,虫子啃棒子,生生相克形成循环。白色的一次性塑料杯子,一瓶啤酒倒八杯,输了的人喝一满杯,转而继续和第三个人斗酒,赢了的人轮空观战,指导原则是痛打落水狗,让不清醒的人更不清醒。

  十二瓶之后,老板娘肥腰一转,我们还没看明白,就把粗质青花瓷碗和结实的硬木筷子从我们面前都收走了,“怕碎了啊,伤着你们小哥儿仨。即使你们是学医的,仁和医院就在旁边,也不能随便见血啊,您说是吧。”换上白色的一次性塑料碗和一劈两半的一次性筷子,敲不出声响,“您有没有一次性桌子啊?”小黄笑话辛荑看着老板娘光洁的大脑门,一丝不乱梳向脑后的头发以及脑后油黑的头发攥儿,眼睛直直地问。我看见老板娘脑门上面的头发结成了绺,十几丝头发粘拢成一条,在路灯下油乎乎发亮,头发顶上一个小光圈,然后暗一圈,然后在耳朵附近的发迹边缘又出现一个大些的光圈。我闻见老板娘油黑的头发攥儿,发出沉腻的头发味儿,带着土腥,“好几天没洗了吧。”我想。

  “一次性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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