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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不讲真话,是因被周围人的狂热所迷惑;有的人不讲真话,是知道真
相却不敢说。黄万里的了不起,是他既能在众人皆醉之时保持清醒,而且不惜为
这真话付出大半生的代价
几年前,人们不知道黄万里是谁。即便现在,大多数中国人对这个名字也陌
生得很。但是,人们都知道黄河,也大都知道黄河上有一座三门峡水库——那是
一项巨大的失败工程。黄万里就因此出名。
曾有人评价,中国现代真正的科学家不多,黄万里是其中之一。这里的所谓
“真正”,包含有这些科学家的悲剧色彩,而黄万里的悲剧在于,他的价值是通
过一个工程的失败来证明的。
实际上,黄万里的伟大之处,不在于他预见到三门峡工程的失败,而是在面
对三门峡水利工程,中国水利专家集体丧失立场的背景下,他孤身对抗“民意”、
触犯上级,捍卫了真理和自己的良心。
中国建设史上的最大败笔
黄万里,著名爱国民主人士、教育家黄炎培之子,清华大学教授,中国著名
的水利、水文学专家,我国致力于跨学科研究河流水文与水流泥沙的先驱者之一。
作为新中国最有影响的水力专家,修建三门峡工程,他当然义不容辞。
但当时人们都听苏联专家的。从1952年开始,中国从苏联聘请专家为治
理黄河拟定计划,遗憾的是所请的专家为水工专家,他们精通水坝业务,但未必
了解黄河。黄万里曾说,苏联虽有建水电站的经验,但黄河跟苏联的河流不一样,
黄河有泥沙——正是黄河的泥沙日后成为灾难的根源。
1954年10月,在苏联专家的指导下,以水利部和燃料工业部为主成立
的黄河规划委员会完成了《黄河综合利用规划》。那是一个看上去非常美妙的远
景:在黄河干流上将修筑起46座河坝,“500吨的拖船能由入海口航行到兰
州。装机总容量可达2300万千瓦,年平均发电量达1100亿度,相当于中
国1954年全部发电量的10倍,灌溉面积由原来的1659万亩扩大到1。
16亿亩。”
在这46座河坝中,三门峡的这座最大和最重要。正是这项工程的修建,导
致在以后的40多年里几十万人口离开他们原本富裕的家园,迁移到土地贫瘠的
偏远地区,其中一些人来回迁移十几次,生活变得一贫如洗。据记载,曾有水利
专家前往视察后叹息不已,国务院派去的高级官员看了也落泪,说“国家对不起
你们”。
在当时,几乎没有人公开反对上三门峡工程。充满壮志豪情的领导人们一心
一意要在自己手里实现“圣人出,黄河清”的梦想。在这种一边倒的极端气氛下,
负有责任的专家大员们不敢面对现实,直抒己见,个别的甚至曲意逢迎,企求腾
达。敢于讲真话,道实情,坚持科学见解的人非常之少,黄万里的反对之声就显
得格外刺耳。
惟一的反对者
在1955年关于黄河规划的第一次讨论会上,许多专家都对苏联专家提出
的规划交口称赞,惟有黄万里发言反对。他当场指出:“你们说‘圣人出,黄河
清’,我说黄河不能清。黄河清,不是功,而是罪。”
1957年6月10日,三门峡水利枢纽讨论会在京召开,此时三门峡水利
工程工地已在筹建中。
在讨论会上,三门峡工程的“主上派”与只有黄万里一人的“反上派”展开
激烈争论。
“主上派”们描绘的是建高坝,拦洪蓄沙,让清水出库的美妙图景,而黄万
里说,在这个淤积段上是不能建坝的。否则黄河下游的水患将移至中游关中平原,
而且他认为,河道里的泥沙起上游切割、下游造陆的自然作用,建坝拦沙让黄河
清是违反自然规律的,是不现实的,何况清水出库对下游河床也不利。他指出此
坝修后将淤没田地,造成城市灾害。
当时出席会议的专家大多同意苏联专家的设计,黄万里孤身舌战。争辩七天
后见无效,黄万里退而提出:若一定要修此坝,建议勿堵塞六个排水洞,以便将
来可以设闸排沙。这个观点被全体同意通过。但施工时,苏联专家坚持按原设计
把六个底孔都堵死了。上世纪70年代,这些底孔又以每个1000万元的代价
打开。
黄万里关于三门峡水利工程的分析和预见,从工程建成之日起便被一一验证
了。三门峡水库1960年9月建成,从第二年起潼关以上黄河渭河大淤成灾。
两岸受灾农田80万亩,一个县城被迫迁走,西安受到严重威胁。到了50年后
的今天,黄河流域的水土保持日益恶化,下游河水已所剩无几。从1972年黄
河开始断流,20世纪90年代已每年断流平均100多天。
旅居德国的水利工程师王维洛曾在其《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纪念黄河三
门峡工程建成四十周年》中算了一笔账,三门峡工程总结算时耗资达40亿元,
相当于40座武汉长江大桥的造价,而之后改建费用和因之受灾的地区所遭受的
经济损失更是一个谁都无法估量的数字。
右派22年
与苏联专家的设计意见相左本来是一个技术问题,但在当时的形势下就被视
为重大的政治问题。加之,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政策的感召下,黄万里又
在清华大学校刊上发表了小说《花丛小语》。在这篇3000多字的小说里,黄
万里通过包括三门峡水库设计方案的确定等一些事件,指出人民对政府工作的监
督及政府决策民主化的必要性。毛泽东在看过《花丛小语》后,一次,遇见黄万
里的父亲黄炎培,很不高兴地对他说“你们家里也分左、中、右啊。《花丛小语
》里把实行百花齐放政策和国内形势描绘成春寒料峭,雨声凄切,静悄悄,微言
绝。这是什么话?”之后,《人民日报》以“什么话”为标题展开了对黄万里的
批判。黄万里的右派命运注定。
1958年黄万里被正式定为右派,工资从二级教授降至四级教授,从此开
始了人生道路上的一个大转折。
但即便如此,黄万里也没有为自己的言行后悔。三门峡工程败象已露时,国
家领导人曾通过黄炎培示意给黄万里,如果他写个检讨,就可能把他右派的帽子
摘掉。黄万里不但没有检讨,还给领导写信质问,“国家养仕多年,这是为什么?”
有人说,如果他肯钻营,黄万里的一生可能完全是另一个样子。黄万里19
35年获得美国康乃尔大学水文科学硕士,1937年,获美国伊利诺依大学工
程博士(该校第七名、中国人中第一名该学位获得者),并在田纳西工程实习。
26岁学成回国后,他历任国民政府全国经委水利技正、水利工程师、涪江航道
工程处长、水利部视察工程师,甘肃省水利局长兼总工程师;可以说无论在学历
上还是在经验上,国内很少有人能达到黄万里的水平。即便在进入高校教书之后,
他也表现出了非常杰出的科研能力。在1953年到1957年的近四年时间里,
他完成了学术专著《洪流估算》、《工程水文学》,这两部专著被认为是20世
纪50年代水文科学十分重要的代表著作。
黄万里于2001年8月27日去世。他的子女评价他,“他只说真话,不
说假话;只会说真话,不会说假话。对于学术观点是如此,对于政治观点也是如
此;对于有利于自己的事如此,对于不利于自己的事也如此。”
本文摘自《读者》200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