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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现在这里的,是一个红火的,纷乱的场面。有着浓厚的北方习俗的色彩,是生长在海边与南国的小冰心,不曾看见过的,因此给她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还有就是代表母亲,陪着房东齐家的女眷,到东安市场的吉祥剧院,去听过几次京戏。——那是杨小楼主演的黄天霸故事,还有梅兰芳主演的《汾河湾》。
然而除了逛过一次隆福寺庙会,听过几次京戏之外,生活的天地似乎始终限制在“谢家大院”以内的地方。见到的人,除去父母、舅舅和弟弟,就是房东姓齐的一家人。生活的内容,除去上面述说的那些,就是偶尔在夜晚,听见从胡同里传进来的叫卖声,——“赛梨的萝卜”,“硬面饽饽”,“羊头肉”,“铁蚕豆”,“热馄饨”,“肉包子”,有的响亮,有的沉闷,有的悠长,有的凄清。还时而夹杂着算命瞎子敲出来的小锣声。这种生活情调里充满了纯粹的北京风味,但却常常使热爱大自然的小冰心,内心感到彷徨,而且烦闷。
这样的生活,她过了一年。
从年纪那样小的时候起,就一直默默地迷恋于大海的冰心,她对北京这座初来的城市,以及这个市井天地的狭小,和生活情趣的单调,感到烦闷和不习惯,这是非常自然的。这就象迷恋于市井生活,并常常能在市井生活中发现无穷奥秘的人,可能会觉得汪洋无际的大海由于远离人群,也显得过于单调一样。不管是什么样的生活天地,都看你对它是否熟悉,是否热爱;假如你能将自己的热情,全部灌注进去,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光怪陆离,丰富多彩,广阔得简直没有边际。自幼就被大海陶冶的冰心,在她长大成人以后,由于她的独特的艺术情趣和性格,写出了具有冰心风格的作品,形成了冰心特有的文学创作的道路。尽管她在少年时代就来到了北京,并开始接触了北京市井的生活,她却不可能,也决不会,在她以后的文学作品里,象老舍那样,写出充满了浓郁的北京风味的人物和故事来。
冰心到了八十一岁的高龄,回忆起她少年时代初来北京时的感受时,这样说:
走到北京的最初一段,却如同列车进入隧道,窗外黑糊糊的,车窗关上了,车厢里的电灯亮了,我的眼光收了回来,在一圈黄黄的灯影下,我仔细端详了车厢里的人和物,也端详了自己①
北京头一年的时光,是我生命路上第一段短短的隧道。②
①②冰心:《我到了北京》
然而,正是这个在她的少年时代,曾是她的生命史上的第一段短短的隧道的北京,却在她以后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渐渐地变成了她所热爱的第二个故乡。这不仅是因为:她本人在这里读完了中学,又读完了大学,在这里发表处女作,在这里成名,在这里执教,在这里结婚,在这里安家,在这里作母亲,在这里度过了半个多世纪的时光。而且也因为:在她的少年和青年时代,这里也是她最爱的那个家——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弟弟们,居住的地方。当她在大学毕业后,到大洋彼岸去留学,她苦苦思念的,是北京和住在北京的亲人。当芦沟桥事变发生后,她到云南去避难,苦苦思念的,也是北京,是住在北京的年迈的老父,和位于燕京大学校园内的她和吴文藻的家园。
她在四十岁的年纪,就这样写过:“我如今镇静下来,细细分析:我的一生,至今日止在北平居住的时光,占了一生之半,从十一二岁,到三十几岁,这二十年是生平最关键,最难忘的发育,模塑的年光,印象最深,情感最浓,关系最切。一提到北平,后面立刻涌现了一副一副的面庞,一幅一幅的图画:我死去的母亲,健在的父亲,弟,侄,师,友,车夫,用人,报童,店伙,剪子巷的庭院,佟府堂前的玫瑰,天安门的华表,‘五四’的游行,‘九一八’黄昏时的卖报声,‘国难至矣’的大标题,我思潮奔放,眼前的图画和人面,也突兀变换,不可制止。”①
①冰心:《默庐试笔》
全国解放后,她和丈夫、孩子们从日本归来后,再一次定居在北京。她的孩子们象她本人年轻时一样,在北京读书和工作。她的相濡以沫的丈夫,安眠在北京。她在北京过着安静的晚年。
因此,正如本章题记所引的,冰心老人自己在八十一岁的高龄,所写的另一句话那样:
我对北京的感情,是随着居住的年月而增加的。
家中闲居的生活,使聪明的小冰心觉得无聊。于是,在1914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她就向她的第一任启蒙教师,也是她的舅舅的杨子敬先生提出——她要去学校上学。
疼爱外甥女儿的杨子敬,赶紧向他那些长住北京的朋友们打听,可有什么好的女子中学;他们便向他介绍了一所很有名气,校址又离谢家很近的学校——东城灯市口公理会的贝满女子中学。
谢葆璋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他知道教会学校的教学认真,英语口语也纯正,而且除了教书和读书之外,并不勉强学生入教,所以,他就坚决地支持女儿去上学。
冰心的母亲杨福慈,是一位很有见识的妇女。她一直鼓励女儿要好好读书,学些能耐,将来长大了,能到社会上去就业。她常常向女儿讲述自己经历过的一件伤心事情:那是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她的哥哥结婚的前一天,家里的长辈们都在忙着,为她的哥哥布置新房,她在旁边看着,只高兴地、好心地插了一句嘴,问:那小桌子上,能不能放上一瓶花?她的一位堂伯母,就很不高兴地打断了她,说:“这里用不着女孩子插嘴,女孩子的手指头,又当不了门闩!”这件事给杨福慈的刺激很大,所以,她在结了婚,成了家,尤其是有了一个聪明过人的女儿之后,她就时时提醒小冰心说:“现在你有机会和男孩子一样地上学,你就一定要争气,将来要出去工作,有了经济独立的能力,你的手指头就和男孩子一样,能当门闩使了!”①
这样,在1914年的秋天,杨子敬先生就带着冰心,到贝满女中报了名。
贝满女中座落在灯市口“公理会大院内西北角的一组曲尺形的楼房里。在曲尺形的转折处,有横写的四个金字‘贝满中斋’——那时教会学校用的都是中国传统的名称:中学称中斋,大学称书院,小学称蒙学。”②
①冰心:《从“五四”到“四五”》
②冰心:《我入了贝满中斋》
报了名之后,小冰心就被一位中年的美国女教士——这就是贝满女中的校长斐教士,领到了一间教室里,让她坐在位子上,递给了她一道中文老师出的作文题目,叫做“学然后知不足”。事有凑巧,原来这个作文题目是小冰心在家塾里早就做过的,于是她不费思索,拿起笔来,一挥而就,让这位美国女校长看得十分惊奇赞叹,立刻对杨子敬表示:她可以插入一年级,明天就交费上学吧。
就这样,冰心成了贝满女中的学生。
贝满女中是一所新型的学校,教学内容与过去读四书五经的中国传统教育,迥然不同,完全是从欧美的学校里借鉴过来的——数学,物理,化学,地理,历史,常识,语文,英语,体育,等等。冰心正是在这里,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受了系统的科学教育。在考进贝满女中之前,除了在福州女师预科上了短期学校之外,冰心所受的教育,都属于家塾性质。家庭教师——舅舅杨子敬先生,虽然思想维新,是个民主主义者,但是他所教授的功课,却仅限于文学、历史诸方面。所以考进贝满女中之后,她认为文科毫不吃力,老师在课堂上讲授的古文,大都是她早就看过,或背诵过的,引不起她多大的兴趣,她一边听着老师讲,一边就悄悄地看小说,或写数学作业。
她仍象童年时代那样,心中充满了幻想,脑中常常涌现出画意和诗情。一个微笑,一束花,一片大自然的风光,就能无意间深深地刻印在她的记忆之中。从表面上看,她正行进在学校生活的刻板轨道上。然而在她的心里,却总是保留着许多关于美,关于善的意念和印象。在她长到了二十岁的时候,她还常常回忆起她在十五岁时经历过的生活画面,虽然她不曾讲起这是在哪一天,在什么地方发生的,但是从她那美好的回忆中,你却可以了解她在少年时代的聪慧,以及她对善,对美的执着的爱:
这是她在十五岁时经历过的一个转瞬即逝的生活场景。这场景一直保留在她的记忆之中。——“一条很长的古道。驴脚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潺潺的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挂在树梢。一边走着,似乎道旁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堆灿白的东西。驴儿过去了,无意中回头一看。——他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着我微微的笑。”①
①冰心:《笑》
其实,那时的冰心,自己也还是一个孩子,然而她忘不了她在路旁无意之间邂逅的这个孩子,也忘不了这个孩子手中的那簇花。正象她后来所说的那样:
在别人只是模糊记着的事情,
然而在心灵脆弱者,
已经反复而深深地
镂刻在回忆的心版上了!①
①冰心:《往事》
这个爱幻想的聪慧的少女,她的作文实在好,一次竟被老师批了一百二十分。同学们很喜欢这个性格温柔的小作文能手,因为她的学名是谢婉莹,她们就给她取了一个亲昵的绰号,叫她“小碗儿”。又因为她站起来回答老师的提问时,口音还是地道的山东烟台话,不会京腔,她们又戏称她“侉子”。这个小“侉子”,“小碗儿”,作文不仅写得快,而且写得好,同学们知道了这个情况,就常来麻烦她,请她帮忙,让她替这些小懒虫们写作文。这些小姑娘们为了讨好这位在大海旁边长大的小作文能手,有的给她买冰糖葫芦,有的给她买糖炒栗子,害得这位外表腼腆,其实是极要强、极好面子的小小女作家,不得不在完成了自己的那份作文作业之后,再接受同窗们的请求,代替别人写作文作业。有时写完了自己的之后,还要再替同学们写出两三篇来。
然而这位擅长作文的小姑娘,将来并不准备当作家。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自然科学知识,根底太浅——比如在福州女子师范学校预科上学时,数学只学到加减乘除,而一到了贝满女中,数学就学代数,中间缺了一大段,没有学过,也没有补上,所以入学后的第一次数学月考,就得了个“不及格”的成绩。这个“不及格”,给了小冰心很大的刺激。她下决心要学好数学,不仅学好数学,她还要学好一切数理化的功课。同时,同班的孩子们之间,又有着很强烈的竞争心,所以,小冰心就一天到晚地老做功课。而花费时间最多,用的力气最大的,就是数理化。“我在学校里,对于理科的功课,特别用功,如代数、几何、三角、物理、化学、生物以至于天文、地质,我都争取学好考好,那几年我是埋头苦读,对于其他一切,几乎是不闻不问。”①“我把精力都放在理科方面,什么代数、几何、三角,尤其喜欢几何,因为我父亲是学航海的,他常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