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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没关系。”老彭说。
玉梅失望地收起被褥。
“看那边,”老彭指着城市说,“发光的圆屋顶,那就是天坛。”
梅玲静坐着,睁大眼睛看远方。她这样坐了几分钟,直到向导来叫大家出发。
老彭扶她起来,平静地说:“博雅没事啦。”
梅玲抬眼看他,为他已看透自己的心事而发窘。
他们下山后,路很好走,只在通清华的林荫道上看见几个傀儡警察。他们吃了一顿麦饼和面条当午餐,就横过铁路,向通州的方向走。梅玲不时跳下驴背,改用步行。他们来到码头镇一家农舍停下时,天已经黑了。
这是一个游击队领袖的家,他曾在军中当过上尉,大家还叫他“队长”。他在河西务战役中断了一条手臂,奉命在家乡地区组织游击队。驴夫把行李卸下,将毛驴拴在院子里,就到一家酒店去用餐。老彭、梅玲和玉梅都累了,一锅红糖煮蕃薯也只有饿着的人才能吃得津津有味。主人现在是农夫打扮,人很诚恳,坐下陪他们喝上一杯。他姓上官,是罕有的名姓,他说他是上官云祥将军的亲戚。他谈起附近的情形,对河西务之役津津乐道,那次有两旅中国兵被炮火和炸弹消灭了。美女当前,他似乎比平常更爱讲话。梅玲已经把帽子脱下,乌溜溜的卷发披落肩上,双眼在模糊的灯光下闪闪发光。
“惨啊!真惨!”他说。“没看过那一仗的人搞不懂我们怎么那么容易地就失守了。他们应该看看我军的尸体,成百成千堆在河岸上。这种战争还能叫失守吗?我们输了城池,但可没输这一仗。敌人的卡车、坦克和步兵连穿过河西务。我们得坚守河西务,好保卫公路。我们只有两旅人,后援又断了。我们明知会输,还是打下去。敌人轰大炮,铁鸟也在空中飞翔。炮弹太密了,躲都没有用。没有一个人退缩。两个钟头后一旅全军覆没,后来另一旅也完蛋了。如果这还不算打仗,我简直不知道打仗是什么了。你能说我们失守吗?我们的弟兄硬是不肯逃。我从未看过一天死那么多人。冠县也一样。整营人死光了,却没有一个人逃走,真是血肉敌钢铁。你还能说我们军队没有尽力打吗?”
《风声鹤唳》捌(3)
现场并没有人说士兵不尽全力打,但是队长继续反驳他想象中的苛责。
“我们挡住了敌军的侧翼,使涿州的我军能够安全撤退。我昏迷不醒一段时间,等我醒来,天已经黑了,我挣出同伴的尸体堆,一路由战场爬回来。”
第三天,向导奉命回去,驴夫也不肯再走了。“河西务是坏地方——日本兵太多啦,”有一个驴夫说,“我靠这头畜生维生。万一日本兵或保安队把它收去,我怎么办呢?我该向谁去讨价钱?”但是老彭答应给驴夫每人五块钱,看在这笔大钱的份上他们同意走到河西务。队长说他们可以在午饭后再出发,而且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他竟说要陪他们走。
“你们若有钱,我可以安排保安队一路送你们到天津。”他说。
“怎么可能呢?”梅玲问道。
队长大笑说:“他们只要钱。你们可以搭他们的船直下大运河,不必走路。”
“那你又何必亲自来呢?你不能派一个向导跟我们走吗?”
“我要去办事。你们若有兴趣,好戏在后头哩。”
“你是说打日本人?”梅玲问他。
“还有谁呢?”队长怀着高兴、不要命的表情,用正要说出大秘密的得意口吻说。“我们要去救几个女人。”
“什么女人?”
“中国女人哪。还会有谁?离这边三十里有一个村庄。日本兵抓了十个女人,用铁线穿住她们的耳朵,排成一串,带出村子。过去在这条路上,村民常玩一种把戏:散漫的日本兵会到村子里要女人。村民交出几个妇女,带敌人进屋,等他们污辱我们的妇女,我们的年轻男人就夺枪杀死他们。所以他们不敢再这样了喔,这次这十个女人被带出村子,三天前架到日本军营去,她们的丈夫和她们都很害怕。村里的族长来看我,要求枪支。我问他们日本兵有多少,他们说一两百人左右。我叫他们静候观望,昨天他们报告说,有连兵向南迁,女人还在那里,留下五六十个日本兵。你们今天晚上会看到一些行动,一种流血的行动,旅长的侄女也在里面哩。”
他说话当儿,梅玲的脸色红一阵子,玉梅咒骂说:“鬼子他娘的!”
“但是日本兵不会再回来吗?”老彭问他。
“会,”队长静静说,“他们会烧村子。不过这是战地的生活。你若不杀敌人,敌人就会杀你,到了这一地步,谁还有时间考虑后果呢?”
老彭关心他所照顾的两个女人。
“你们会平安无事,”队长说,“战场距村庄有十五里。只需等我们的人回来,听听消息,然后赶快上路。两位小姐应该好好改妆一下。”
“我不改妆。”玉梅说。
午餐后,他们马上出发,穿过无垠的玉米、小麦田和泥土屋,傍晚到达那个小村子。
四处闹哄哄的,邻近的村庄集结来三百个男人。大家都拿着木棍、铁钳、长柄叉和斧头。大约有三十个人带了大刀,是二十九军撤退时留下的。他们正站在刀石附近磨刀子,磨刀工大吼说:“白刀进,红刀出。来,我免费替大家磨。”有几个拿大刀的人臂上挂着“敢死队”的字样。老彭听说这些人大都是被俘女人的丈夫、兄弟和儿子,还有几位志愿军。有十来个人穿着日本兵身上剥下来的沙棕色制服。十五六个青年携带步枪,包括有老式的滑膛枪。
队长走过街道,民众一阵欢呼,他比别人高出一个头,左边空荡荡的袖子一路拢来拢去。他召集各村兵勇的负责人,叫大家到庙场集合,集结在一起。然后他随敢死队到王旅长家,敢死队青年大都是族长的孙儿或侄孙。一行人在大庭院里解散聊天,梅玲和玉梅则被带到屋里去。
族长年过六十,留着稀疏的白胡子。他是地主,也是村里的仲裁者。村里很少人和他没有亲戚关系,他的话就等于法律。今天晚上他宴请敢死队和邻村的长者。打从帝制时代起,他就不曾募集村民打过这样的仗。这有如家族战争的前夕。他来到聚集的院落,欢迎队长,并说:
“罗大哥呢?他怎么不在这呢?”
有人回答说,曾在街上看到他。
“去找他来。”
“你最好还是请他来吧。”一个亲戚说。
“好吧,拿我的名帖说我请他来。”
大家告诉老彭,罗大哥是村里的英雄。据说他参加过南到山东,北到蒙古的战役,当兵、当强盗很多回,简直没办法区别他是哪一种人了。在曹锟的时代,他曾通过义和团朋友的推介,在军中教武,至今他还自称为教练。曹锟死后,军队四分五裂,罗大哥变成“红枪会”的一位头领,这是农夫对抗军阀的自卫组织。他在“红枪会”绰号“响尾蛇”,但是村民一向尊敬他,总是叫他“罗大哥”。据说他有一次在街上杀了一条狗,带到客栈,逼掌柜替他切片煮熟。那是一条小狗,他一餐就吃完了,不过村里的少年都传说他独自吃下了一整只大狗。
罗大哥不久就出现了,对于这项邀请非常高兴。他的外衣搭在背上,露出光光的胸脯和膀子,他进入庭院,对大家微笑,也等大家还礼。他的裤管在脚跟扎紧,上部罩着宽宽的红腰带,紧紧绑在臀部上,完全是义和团的打扮。他走向族长,笑笑说:“你没有忘记罗大哥。”
“我没有忘。我看你不在,马上派人找你。”
《风声鹤唳》捌(4)
“但是你不需要我啊!日本龟已经困在瓮里了,你有三百人了。去抓瓮中之龟吗。他们逃得掉吗?你为什么还需要我呢?”
“当然需要。”老人说。
“我在街上看到四五十个带大刀的伙伴。日本人最多只有五十个。五十把大刀杀五十个日本人用得了多少时间?不是只有一对一吗?这样才能过瘾吗?老罗可不过瘾。”
院子里的人大笑。
“日本人有手枪和机关枪,”队长说,“你要不要步枪?”
“不,谢谢你。手枪也许管用,步枪肉搏时又有啥用呢?眼明手快,大刀方便多了。如果我的弟兄在这儿,十个人只要半顿饭的工夫就可以将他们全部解决。”
“好吧,你跟大刀队去,”队长说,“事后我答应送你一把好枪。”
“响尾蛇”听过队长的名声,愿意参加他的队伍,就用绿林英雄的老话说:“好吧,既然上官大哥看得起我,我今天晚上要好好表现一下。”他对族长说:“老伯,准备三斤好酒,我亲自把你侄女带回来给你,否则我就不叫响尾蛇。不过有一个条件,掳来的牛肉罐头都算我的,我老罗已有三个月没尝到牛肉了。今晚你烫好三斤酒,天亮前我就把你侄女带回来,这样公平吧?”
“如果你带她回来,我可以给你十斤好酒。”老人回答说。
酒菜摆好,老彭、队长和各村长者都在大厅里用饭。年轻人部分在厅内吃,部分在院子里吃,妇人则在厨房里帮忙,屋内充满紧张情绪,亲戚们很少说话,只有各村长者、队长和老彭开口。
“这要看我们用什么战略,”响尾蛇说,“敲锣猎虎,还是猫捉老鼠计。有了三百个人,我们可以放火把他们逼出兽窝。”
“困难的是,”队长说,“我们必须救女人。我们用大刀,开枪只是引日本人出来。我们不知道女人关在哪里。”
“这很重要,”一个妻子被囚的年轻人说,“在黑暗里我们不能误杀了自己的女人。”
一个那天曾偷探敌营的十八岁少年说:“士兵都在以前是一所学校的大花园里。我问一个自卫队警察,他说女人锁在那间大房子内。”
“救人比杀敌人更重要。”老彭指出说。
女人弄好饭菜也出来站在门边,用心听着。梅玲和一位少女站在一块儿,她母亲就是族长的侄女,也在被抓之列。听说送去的女人只有一个闺女,其余都是已婚的妇人。男人的脸色都很不耐烦,很紧张。只有响尾蛇喝了老酒,兴高采烈的。他用手指敲桌面,开始唱一首北方哀调,是一句描写三国时代关公出奔的戏曲中的片断。
长空里野雁声声啼
一颗心跳到眼角边
这是京腔,调子很高。响尾蛇正在唱英雄关公的曲调。他绷起面孔,眼睛转来转去,自己一面倒酒一面说话,一面断断续续唱着。
“我响尾蛇今晚有机会替国家和村里服务,你们看日本兵还逃不逃得掉。我和你们谈一笔生意,今天晚上打完后,春姑算我的。”
“没有人敢和你争。”有人说。
“这才对。没有英雄,就没有美人;没有美人,也就没有英雄。”
大家告诉老彭,春姑是一个寡妇的女儿。她是送给敌人的女眷中唯一的未嫁姑娘。她们母女一起被送去,一方面因为她和男人随便惯了,一方面也因为这次打算用计,她们母女自愿前往。她们献出自己来救其他女人,村民对于寡妇母女的看法完全改变了。
“唱骂曹歌!”有人叫响尾蛇唱,观众一致赞成。他又倒了一杯酒,咳嗽几声,准备唱。
他一开始唱,脸色就变了。他是个十分不错的唱戏者,开口骂奸相曹操,声音起初带有学者的韵味,后来愈唱愈紧凑,愈大声,就露出自己的本音,他的拍子愈快,脸孔也涨红了,眼睛也发出愤恨之光。
突然他打住说:“不,我不唱这个。”
他的眼睛扫瞄群众。然后他开始唱“四郎探母”,是叙述一个流离的战士探望久别的母亲。大家都静坐着,他唱到“喔,娘!”的时候,那个十八岁的少年放声大哭,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