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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有点好感,然后就通信。当时我被分到四川三线工厂,也见不着面,就一直通信。通了二十多年,婚后仍然是写信,所有的交流都靠信来传递,经常看着她写的信一个人发狂。好容易调回来,住在一起,发现感觉一下都没了。有时我看着她都怀疑那些信是不是她写的,当然她看我可能也一样。”
“不是感觉没了,面临是人确实变了,我老了。”
“不,不是那么回事。”
“我是这么回事!”肖科平说,“岁数大了,变得实际了,爱唠叨了,天天在一起也不像写信满篇只写情话。不歉那时候一年只能见一面只顾扮演伟大的爱人,原形毕露成了一个平凡的男人和一个平凡的女人。从性格上说,你也同样变了。
你们是不知道,李缅宁过去是个非常爱开玩笑的人,整天乐呵呵的,什么事也不发愁,一张嘴就能把人笑死,一点不像个搞工科的人。现在,笑话说尽了是么?”
“他是你的初恋情人么?”钱康问。
“有一阵我以为是。”肖科平说,“后来我仔细来想了一下,发现不是。其实我的初恋对象是我在另一个中学的体育老师。
可我从来没跟他燃烧到过,也不允许,他是结了婚的人。”
“大概就因为你从没跟他表白过,所以才觉得是,真结了婚过几十年又觉得不是了。”
“可能。这老师我前年见过一次,老得不行了,白发苍苍,完全是个老头儿。可我还觉得他是,我说的是当年我心目中的那个他。”
钱康转向韩丽婷:“你呢?我们都说了,你还一声没吭。”
“我没有初恋。”韩丽婷干巴巴地回答。
“人人都有,单相思也算。”
“可我就是没有,单相思也没有!”
“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这太可能了。我十四岁就去插队,后来到兵团,回来整三十。你让我去恋谁?”
“广阔天地里也不是没小伙子。”
“是有男的,可我除了把他们当战友当同志没想过别的。
我们那儿是反修前哨,一手拿镐一手拿枪。噢,要说初恋,那就是爱那片土地爱这个国家还有咱们先前的毛主席。那热爱程度比你们这三位的眉来眼去鸿雁传书一点不差!也是揪肝扯肺,也是说死立刻赴汤蹈火,够得上你们的初恋标准吧?”
韩丽婷伸出手从茶几上烟盒中取了根烟,“刷”地划着一根火柴,极为老练地深深吸了一口烟,徐徐喷出淡淡均匀的烟雾。冷笑:
“男人是有,我也跟他们睡过觉,从连里睡到团里,为了回城——这算初恋么?”
她冷冷地挨个打量三人,眼神变得冷酷,这眼神儿最后落到李缅宁脸上,李缅宁垂下眼睛。
“舍此就剩跟李缅宁这档子了。咱们真是恋到一堆儿里,不做朋友天地难容。嘿嘿,你别害怕李缅宁,别一听说我爱你脸都吓绿了。我没那么贱,自尊心还剩了那么一点点。我知道你不爱我,见我烦,不会逼你娶我的——这下放心了吧钱康?”
钱康面红耳赤:“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就怕我在里边搅和么?拆了人家一对好鸳鸯。煞费苦心过你娘的生日,花那么多钱买他妈的奶油蛋糕和那么多蜡烛——这情我先替他们领了。”
钱康汗流浃背,连说:“误会,误会。”
李缅宁在一边也红了脸。
韩丽婷微笑着又吮了口烟,长长的烟灰掉在她的裤子上。
她瞟了眼李缅宁:
“知道我看上你哪点了么?”
李缅宁只是埋头喝酒。
“房子,就看上你那间房子了!自己能有间房子,这真叫我在眼里觉得你特别可爱。所以你说我怎么会计较你对我的态度?这下想通了吧,嗯,肖科平?还觉得我无耻么?”
说着,韩丽婷转向肖科平,目光落在她脸上:
“你眼圈红了,大概想哭吧?你哭起来一定特别楚楚动人,还没见你哭过,这两个男人先得晕菜。你有什么理由动不动就哭?就哀叹?你可以了!有自己的房子,还大小算个艺术家,笛儿吹得不错,又有这两个男人一天到晚屁颠颠地追踪着你,你要再觉得不幸,别人还没法活了!收起你的眼泪,不要看你这副贪馋的嘴脸。——小娘们儿!”
肖科平忍不住捂脸啜泣。
“李缅宁,这女人归你了。她那么娇,那么弱,没男人简直就活不了,哪怕是你们二位这样的男人!别这么看我!我知道我现在样子可怕,狰拧——你从没在我这副丑恶的嘴脸上发现过一点可爱么?”
韩丽婷脸上掠过一丝激动的神情,随之眼神出现一种柔情,话也变得凄楚:
“可惜咱们认识太晚了。我不是生下来就这样儿的。我想我原来也会的,比她不差。可惜没机会了,本来想带张我小时候的照片给你看看”
她把烟蒂在烟缸里拧灭,就那么斜着身子一手按着烟放大僵摆了很久,头发垂落下来摭住了她的脸。
她抬起人平静地对钱康说:“我说完了,该喝了吧?”
肖科平咳了一声坐正了,安详地用手帕擦去自己颊边的泪痕,露出微笑。
原先很宏伟、典雅如今已经陈旧灰俄式大剧院内,观众仨仨俩俩地入场,在一排排阶梯式褐红皮座椅间游鱼般走动。
乐池内传出乐队调音的阵阵管弦声。一只小号吹出一小节嘹亮的乐句,在最高的音符处戛然而止。
更多的观众鱼贯入场,排队在座椅间逡巡。
肖科平扭身往后瞅,无数的人脸整齐有序地密密麻麻摆列在她身后层层递升。李缅宁似乎隐在人丛中望着她。她再次扭身回顾。
剧场内千百盏顶灯一齐黯灭,所有人脸都隐于黑暗中,只有两边环廊休息室有光芒,从不同高度的太平门外泻。
大幕拉开,剧场的前半部份再次被映亮。亮如白昼的舞台上,一百多位搽着红脸蛋的男女文职军官,笑吟吟地从侧幕出来,走到舞台中央,手拿牵线麦克风,用清越激昂的嗓音向数千名观众宣布晚会开始。
排山倒海的歌唱,惊天动地的器乐。
灯光明亮的环廊休息室里站满仨一群、俩一伙在吸烟、交谈、喝汽水的青年男女,一团团烟雾从他们头上升出,弥漫开来。
肖科平从包着皮革的太平门出来,一个女高音匕首般锋利的歌唱随她一同从里面飘出。
她从站着吸烟,交谈的人群中往前走,人们纷纷闪开为她让。最后几个小伙子让开后,她面前出现一个卖糖果饼干的各色冷饭的售货柜台。
正倚在柜台上喝汽水的李缅宁转过身看着她。
他们互相皱着眉头看着对方,仿佛陌生,仿佛看着一个威胁。
肖科平正要走开,一群来买饮料的小伙子和姑娘从后面涌过来,把她挤到李缅宁身边。他们俩被一起挤出柜台前,站到一边。
他们站在一盏吊灯下冷漠地相视,身后左右都是大声谈笑,吞云吐雾的年轻男女。
李缅宁喝光汽水,他沿着弧形的墙壁几另一个大厅走去。
他刚经过的地方有一排自动饮水龙头,突突喷着低低水柱如同不规则的心跳。
一个男人骄矜地在夕阳中沿着湖岸走来,湖畔的杨柳垂枝纷纷扬起犹如一只只人手,或戏或拂,再三落下,继而又起。拂不去此公脸上的得意之色。
背光而立脸色发黑的韩丽婷紧张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在那个男人看见她的一刹那,欢笑着弱不禁风地迎上去。
小酒店门口,闪闪发亮的小汽车不停驶来。
门厅一侧摆着一张豪华的大办公桌,上面放着古色古香的台灯和全世界首屈一指的办公用具,旁边搁着一块黑色的有机玻璃铭牌:大堂经理。
穿得像个香港人的李缅宁,油头粉面地坐在一把同办公桌配套的高背镀金软椅上,望着从酒钻自动门进来的穿着无一能与他匹敌的普通男女。
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表情。
身着皇后般长裙的肖科平在大厅一隅的咖啡厅演奏台就座,端起银光闪闪的长笛。
笛声悠悠荡荡隐约传来,曲调凄婉悱恻。
大厅中,一个外国旅行团的鹤发红颜的老爷爷老奶奶们,带着大批箱子聚集在那儿发愁。
一群东南亚华裔妇女操着一口难懂的话吵嚷着抱怨,她们的头发都该上油了。
几个本地骗子引着几位外国骗子信心十足地往最昂贵的餐厅走。只有李缅宁闻笛远远投去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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