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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虹勾着我的脖子,把脸贴在我的耳边,吐气如兰,呻吟般地说:我是不是个坏女人?
我笑着说:至少目前为止还不是。
她还是用相同的声音说:那什么时候就是了?
我说:你说呢?
她像一只华美灿烂的蝴蝶,张开巨大而柔软的双翼,轻盈地裹在我的身上。
现在,四月末的阳光照耀着这个城市的钢筋水泥,和煦、明媚,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甜味。如果你走在这个季节的大街上,你一定会为内心里不由自主地成长起来的渴望而自得。柔软而恬静的渴望,像是敏锐的触觉,领你抵达生活的中幽秘的一面,让你体悟生命中深邃的部分。
如果放在三个月之前,兰石化时代的我是绝对不会说出“生活”、“生命”这些宏大词汇的,就像在大学及其之前,我的笔记本上全是这些宏大的词汇一样。但现在我突然想让这些词汇在我的表达中泛滥。我对父亲说,生命是一只犬科动物,要么你把它豢养起来,让它变成一条狗,要么你把它放归野地,让它成为一匹狼。生活无非是这样:要么像一条狗一样用鼻子嗅着地面往前磨叽,要么像狼一样竖着敏锐的耳朵在蓝天之下奔驰。听着我的这些话,父亲睁着惊恐的眼睛,他可能惊异于自己的判断力会是如此不争气,他的儿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成了一匹狼,而不是让他一直自得的那样一条狗。
站在我家的阳台上,看着一条黄河懒散而雍荣地从狼藉的城市流过,我感觉自己是这个城市上空的一只麻雀,扑愣着哗啦啦的翅膀,与城市最虚无的部分亲密地摩擦。听着母亲的铲子和勺子在锅底发出的尖锐声音,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宁和从容。母亲这几天有点神经质,她总是不由自主地走向厨房,摆弄着锅子和铲子,在抽油烟机的嗡嗡轰鸣声中,弄出一点儿小菜,摆在桌上,强迫我吃。进行这一切时,她几乎是无声的,包括她用无声的命令强迫我一日五次六次地吃这些烹制过度的小菜。我想,也许在母亲眼里,不但一口可以吃出个胖子,而且一个礼拜可以吃出一生的富足。
我忘了说过我的姐姐成立,一个任何时候都显得意气风发的少妇。她已经30岁了,是一个两岁男孩的母亲,可还像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女生,善于发出惊恐的尖叫,善于大声地对一些再正常不过的事发出指责。在我回到家的这几天里,这个银行的会计几乎每天晚上都回娘家,对我指手划脚,不时地发出响亮的声音。
“成为,你简直不可救药,你怎么能抛下父母远走高飞呢?”这个在单位据说是以讲黄段子出名的漂亮女人,一开始就用这样的口吻和我说话,好象我已经将这个家庭所有的重量压在她的身上似的。尽管我明确地告诉她,此去大连并不是远走也不是高飞,总有一天我将携妇将雏回到这个城市,最低限度我也会接父母去那个美丽的海滨城市安度晚年。可这个女人尖锐的叫声依然成为我们这个家夜晚的主旋律。
在一次酒足饭饱后,成立拉着我的胳膊说成为你过来,我跟你单独谈谈。她把我拉到父亲的房间里,此时父亲正卧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母亲在厨房里洗锅。我说成立,你够无耻的,让咱妈洗锅你却瞅着机会逃避厨房。她说你少废话,我问你你哪个媳妇在大连做什么?我说在上班啊。成立说我问上什么班?她拿了多少钱就为你准备好了一切?我说准备好了一切就得有多少钱吗?我自己就不能挣钱吗?你是不是担心我流落街头被警察遣送回家吃你的喝你的?还是我和杜梦怡没吃没喝的对咱爸咱妈来个远距离榨取顺便加重你的负担?成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这样狭隘,我只是想搞清楚你们有多大的经济能力安家养孩子,咱妈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她不好跟你说怕急你的眼,你跟我说实话她到底干什么?我说我不大清楚,大概在一家外企,干得还不错,当然现在生孩子,肯定是干不成了,但我相信她所说的“准备好了一切”就是准备好了一切,绝不是别的什么意思。
成立说你把她的电话给我我跟她聊聊。我说得了吧,就你这样尖锐的声音还不把她吓着了,人家可是孕(产)妇呐。成立说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们让我们怎么放心啊?我们一家四个人有三个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她竟然就这样成了这个家的媳妇,你说你是不是也有点太邪门啊?我说还要我怎么跟你们说?我不知道你问的那些事情,只相信“一切”就是一切。还有我告诉你,她就是以这种方式已经成了这个家的媳妇,你们都得承认,不承认也得承认。成立被我的态度气得干瞪眼,她甚至揪住了我的耳朵,试图让我疼痛。我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让她倒是疼得哇哇大叫。
当然,值得指出的是,就这样一个漂亮而没有心眼并且善于动手动脚的少妇,我的好姐姐成立,在我出发时给我塞了一万块钱,当时感动得我紧紧地抱着她,在她的耳边说:做你的弟弟真幸福,漂亮的成立。当然,这是后话。
第十章
这会儿我要说的是我的母亲,这个在一家国有企业干了一辈子也没有得到提干的命苦女人,现在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她对我的怨恨为时已久,自我毕业回到这个城市,她就无奈地发现自己的愿望是如何一步步地遭遇挫折的。一开始我三天回一次家,后来是一个礼拜,再后来是两个礼拜,再后来连最善于牢记怨恨的她也搞不清楚她的儿子几个礼拜才回一次家。现在,她除了不时地给我做点好吃的,以沉默的力量强迫我接受之外,就是以那种说不清是慈爱还是怨恨的目光看着我晃来晃去。父亲可能沉浸在对自己眼光不济的沮丧之中难以自拔,脸色越来越凝重。用我姐成立的话说,父亲最大的失败就是发现儿子的行为非己所愿。
在一个阳光照耀半片客厅的下午,母亲去街上买菜了,我想我有必要把自己完全暴露给父亲。于是,当他的腿搭在沙发的靠椅上极尽慵懒地表达着自己的郁闷时,我为他点上一支烟,也为自己点上一支。这是我第一次在父亲面前抽烟,这是我暴露自己的第一步。对我这样自如的抽烟姿态,他视若无睹。
我说:如果我像你这样老,而且走过了和你一样的路,接受了和你一样的教育,我就用你那样的方式思维。但这是不可能的。同样,如果我是女人,而且和成立那样是个两岁孩子的母亲,而且是个银行的会计,我就用她那样的方式思维。但这同样是不可能的了。我就是成为,你的儿子,大学之前接受你的塑造,大学期间接受西方的图书和音像的塑造,毕业之后呢,我接受的是社会的塑造,现在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像成为一样思维,像成为一样生活,像成为一样对命运的安排做出反应。
我说:杜梦怡是我命中注定的女孩子,大连是我命中注定躲不过的一个旅站,最重要的是,我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你知道我的心情有多复杂吗?这种感觉就像我一夜梦醒,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株植物,被种植在一片陌生的森林里,我已经无法行走,只能像所有的植物一样呼出氧气吸收二氧化碳,把太阳光和水分中的有机成分合化碳水化合物,在风中舞动着满身的枝叶,等待着它们在秋天零落成泥碾作尘。
我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这种感受,但我确实挤上了命运的列车,你知道现在根本就是一个高速时代,我还能下来吗?再说了,即使能够下来,可我不愿意下来啊。
我说:你也许曾经感受过,当命运和你的愿望契合的时候是一种什么心情?那是兴奋啊,是对未来的信心啊。你不觉得你的儿子真的很酷吗?
父亲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把双腿从沙发扶手下缓慢地放下,光脚丫子踩着地板走进了他的房间。在临进门的时候,他好象是对着房门说:子不类我,我奈之何?
我在脑子里把这句话的发音玩味了好多遍,终于作出判断,是这八个字:子不类我,我奈之何?
这话怎么这么熟悉啊,好象是哪部电视剧上的台词吧。我心里禁不住发出一阵快乐的狂笑。
同样发出狂笑的还有椽子。晚上,当我把父亲的这话转述给椽子时,他发出快乐地大笑,然后搂着我父亲的肩膀说:如果我爸有你一半的幽默,我就有成为一半的出息了。
父亲大概被椽子勒得有点紧,像一个小孩样翻着眼睛,欲言又止。我想,他实在搞不清楚椽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像他搞不清楚我给他讲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一样。
自从我在父亲面前抽了第一支烟后便肆无忌惮了。
现在,我点燃一支烟,在床头上半靠半躺,一边吞烟吐雾,一边半闭着眼睛怀念陈虹。
“可我不想做坏女人。”
这是在那个只有骑马才能到达的后山山脚的密林深处,陈虹对我说的话。
她细嫩冰凉的脸颊贴在我粗糙的脸上,温热的呼吸吹拂着我耳边的头发。她还是如此温柔,像一只蝴蝶铺在我身上,用她无形的羽翼贴紧我,使两具肉体的表皮似乎通过衣服粘连在了一起。她并不忌惮丰润的乳房顶在我的胸脯,被我用力挤压,对于我勃立的阴茎顶着她的小腹,她好象并没有特别的留神。
我说:“在林管站下车的那一刹那,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了。”
“不,我还是原来的我。”她嘤嘤地笑着,呼吸依然吹拂着我耳际的头发,身体在我的环抱中轻轻地蠕动。
“走出这座山呢?”
“我们就各奔东西了。”
“在这个山上我们会制造许多故事,不是吗?”
“你想制造什么故事?”
“把你吃了,溶解在血液中,带走。”
我以为我这话说得足够有味,她会做出热烈的反应。可是这个女人竟然出乎意料地冷静。她安静地贴在我的怀中,像一只蝴蝶的标本,只是呼吸依然那样轻柔。
这时候,我听到了林中稀稀落落的鸟鸣。我对鸟的叫声毫无识别,甚至搞不清楚一只麻雀和黄鹂的不同。鸟鸣山愈静,我听到了轻风在林间穿行的声音。
我等待着陈虹的反应。一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而身体的膨胀丝毫未减。终于,陈虹轻声地问:“你的血液中装了多少女人?”
我感觉到了她的异样。她的声音中多了一丝若有所思的成分,好象是从遥远的地方拉回来的一根丝线,粘附着漫长时空的苍凉气息。我相信,这是我们都不愿意出现的变化,但这个敏感而脆弱的女人还是不由自主地被这样一根丝线给套住了。
我捧着她的脸,毫不掩饰内心的涟漪。我说:“这是个傻问题,最好别问。”
陈虹轻轻地从我的怀中滑了出去。她放开了我的脖子,却挽住了我的胳膊。我的身上背着一个大大的行李包,里面装着我用一个礼拜的时间精心策划准备的东西。
我们继续上行。坚硬的土路上铺满青草和落叶,显然没人多少人走过。
坡度越来越陡,森林越来越幽秘,空气也越来越凉。一开始,陈虹挽着我的胳膊,可在这样的路上,这样的姿势能走多远呢?后来,她便是抓着我的手被我拉着拽着往上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