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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叟指指一旁的田垄,让我们也坐下。他仔细地看着姬舆,说:“叟闭塞,从未闻伯邑考有子。”
姬舆答道:“祖父薨时,吾父尚未出世。”
白叟点头,摸摸胡须,叹道:“伯邑考多年无子,时人皆以为憾,如今到底是了却了。”
姬舆注视着他:“白叟方才说,我与祖父甚似?”
白叟笑了笑:“然。你这眉眼面廓都像极了他,只是,”他的眼睛将姬舆上下地扫:“这神态却又不太像,许是你高大些。”白叟望向远方,似在回忆:“无论典籍射御还是占卜祭祀,伯邑考样样通晓,又仪表无双,为人谦和,时人都说他是天降的贤人。”
姬舆默然,片刻,道:“祖父英勇无匹,舆自幼耳闻。“
“英勇?”白叟轻轻地笑了起来:“伯邑考之勇,世之拔萃。当年我未满十四而研得开渠之法,众人皆言我中了恶,忤逆鬼神。伯邑考却信我,力排众议,将我荐去修渠。而国君被天子囚于羑里,众人都说天子动怒,求释必遭大难,掌卜也说此事凶极,伯邑考却依旧无畏,径自去了朝歌”他看着姬舆:“说他英勇,不如说他执着,认准了理便无所顾忌。”
姬舆面色沉静,双眼望着前方,没有再说话。
未几,桑林边上传来一阵窸窣声,亥回来了。
“父亲,”他满头大汗,瞅瞅我和姬舆,对白叟说:“看完了。”
白叟颔首,笑呵呵地转头,对我们说:“叟还须与孺子往别处查看,后会有期。”
姬舆同我起身,与他作别。
亥蹲下,将白叟背起,两人沿着田间小道,慢慢离开了。
傍晚,太阳在西天变成了金橘色。
我坐在水边的大石上洗衣服,姬舆在一旁看着,默默地不出声。
手中的杵捣在衣服上,水花低低地溅开,透着灿灿的亮光。刚才说要洗衣服的时候,姬舆像是有些不自在,跟我说他的衣服他来洗。结果,他拿杵猛力地捣下去,没几下,裳上已经溅满了水。我笑起来,他看看我,一脸尴尬,只好待在一边。
我的功夫不差,洗过许多天的衣服,这活做得有模有样了,至少知道怎样比较省力,怎样不会打湿裳裾。
没多长时间,衣服都洗好了,我拿起来想拧水,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把我拉开。
“我来。”姬舆说。
他走到我的位置上,将衣服拿起。水哗哗地落下,稍顷,一件件半干的衣服被放到了篮子里。
收拾完毕,两人的脚都是湿湿的。姬舆牵着我上岸,在水边的细沙滩上坐下。青草伸着铁丝一般的茎,密密的往沙滩上蔓延,垫在身下,软软的。
姬舆微眯着眼睛,往落日处望了一会,平躺在草上,静静地看着天空,将一根细长的草叶在手中把玩。
晚风徐徐拂过,一阵惬意,我看看姬舆,也躺下。
天幕宽广地铺在头顶,视野中满是望不见底的深蓝。云很少,一丝丝地舒展开来,渐渐被西方的晖光染作金黄。
看了许久,我轻声唤道:“舆。”
“嗯?”姬舆看向我。
我想了想,对他说:“白叟年事已高,对世事自有见解,今日所言,或有不入耳之处,却并无诋毁先人之意。”
姬舆面上一愣:“姮何出此言?”
我讶然,疑惑地看着他:“我见你似是不喜”
姬舆笑了起来,他臂肘撑在地上,侧身看着我,目光柔和:“我未怪他,只是想起了些事。”
往事
往事
“事?”我望着姬舆。
他垂下视线,拿起我胸前的玉韘,在指间翻转地看。
“姮,我可曾同你说这玉韘乃我自幼所佩?”好一会,他问道。
我点头:“说过。”
“此乃我祖父遗物。”姬舆缓缓地说:“他去时,此物还崭新,未曾用过,一直留了下来,我父亲故去后,邑姜太后就把它给了我。”
“如此。”我看着那玉韘上的夔纹,没想到它还有这样的历史。
姬舆躺回去,望着天空,继续道:“我当年虽稚幼,却至今记得那情景。母亲领我首次入宫,人人见着我都一脸惊奇,邑姜太后看着我,与旁人说‘甚似’。我彼时懵懂,后来才知晓,他们说我甚似祖父。”
我微讶,原来姬舆早就知道他长得像伯邑考了。
“后来母亲也走了,”姬舆轻声说:“邑姜太后便将我接入了宫中,让我与众王子生活在一处。”
我看着他,没有作声。
记得姬舆曾对我说过,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只有五岁。忽而有些同情,父母双亡这样大的变故,一个五岁的孩子该如何承受?那时的王宫于他而言也是全然陌生,稚幼的姬舆又该是怎样的心境?
想起以前在宴上听宗周贵女讨论的那些话,贵族们似乎是不大看得上他的孤儿身份的。
“宫中之人待你可好?”思索了一会,我问。
姬舆淡笑:“甚好。我与衣食不缺,且众王子一道受教。”他看看我:“只是我那时身服斩衰,除了太子,众子弟见到我,都躲得远远的。”
“太子?”我想着,就是现在的天子了。
姬舆颔首,道:“太子从不厌我,让我跟随他,别人欺我时也护着我。可过了不久,先王将太子送往了辟雍,而我年纪太小,留在了宫中。”
我侧起身,注目着姬舆。
他将草叶在指间轻转,语气平和:“太子离去后,我在宫中再无人为伴。我忍耐不住,便去向邑姜太后哭诉。”他的眸光渐渐深远,道:“太后却不劝慰,只看着我叹气,说我祖父不世之俊杰,何等英勇无匹,便是与我一般大时,也不曾缺过玩伴。可惜我这般懦弱,竟不似他。”
“懦弱?”我怔住,说:“你那时不过五岁。”
姬舆浅浅地笑了笑:“那又如何?我听着祖父的故事长大,人人见到我,也只道我乃伯邑考之孙。”
我默然不语。
姬舆望着天空:“这以后,我再不抱怨,每日只与射御为伴,风雨寒暑,夙无间断。”
我好奇地看他:“舆那时年幼,何以坚持下来?”
姬舆看向我:“我牢记太后之言,坚信只要变得如祖父般强,玩伴便会有了。”
我一讪,笑了起来:“如此,之后玩伴可来了?”
姬舆唇边勾起,道:“我六岁在苑中射下一鸦之后,众子弟便开始来与我玩耍。”他停顿片刻,说:“只是从此,我仍日日苦习,也渐渐明白,往后万事都须托与自己了。”
我凝视着姬舆,良久没有说话。
低头看向胸前,玉韘垂在了草间,表面莹碧的光泽中,细细的擦痕如牛毛般交错。
一只手伸来,将它拾起。姬舆看着玉韘,道:“我那时首次习射,用的便是它。玉质易损,没多久,我便以骨角之韘替下,后来出征却仍携它上阵。”
我坐起身,将姬舆手拿过来,在眼前展开。
仔细看,姬舆的手虽然大,形状却很好,手指长长的。只是长期的习武关系,骨节磨大了,不少部位上生出了韧韧的茧皮,看上去有些粗。
姬舆静静地由着我,目光柔和。
“舆可知我五岁时在做什么?”好一会,我问。
“不知。”姬舆答道。
我看着他,莞尔道:“我刚满五岁时,连话都不会说,也听不懂别人讲。”
姬舆微讶:“彀父说你七岁已识字。”
“那是后来的事了。”我将视线移向天边,太阳正渐渐变得彤红,光线却依旧觉得刺目,不由地微眯起眼帘:“我那时日日只想着旁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姬舆略一点头,看着我:“往后呢?”
“往后,我终还是学会了。”我看向姬舆,笑着说:“我不似舆有祖辈可效,却也使尽了全力。”
姬舆注视着我,夕阳的光辉映入星眸,在睫下流转。
晚风中,凉意渐浓。我抬眼看看头顶,天空的颜色更深了,银河的微光隐隐可见。
“日暮了,回去吧。”我说。
姬舆微笑:“好。”说着,从地上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叶和沙子,走到水边提起衣篮,拉着我往回走。
黍米已经成熟,小路旁的田里仍有乡人在劳作,顿挫的歌声传来,空气中飘着阵阵烧禾的味道。
“姮。”正走着,姬舆忽然开口。
“嗯?”我应道。
姬舆说:“彀父说你此次出来,乃专为观景散心。”
我点头:“然。”
姬舆看了看我,光线渐暗,只看到他侧脸的轮廓印在暮色中。
“梓土甚广,也有茂林碧水。”过了一会,只听他道。
我微讶地看他,沉吟片刻,轻声说:“我也知道,只是彼时所见,却与如今不一样了。”
姬舆没有再出声,只见他略一颔首,牵着我走向不远处火光点点的屋舍。
待姬舆送我到丹的家门前的时候,丹全家人都坐在屋前纳凉聊天,见我们来,突然止住了话音。
姬舆看看面前盯着我们的许多双眼睛,没有停留多久便与我告别了,语气却似乎有些闷闷的。
“舆早早歇息。”我答应道。
姬舆点点头,夜色下辨不清表情,片刻后,转身离开了。
我与丹的父母和兄嫂见过礼,将衣服拿到竹篙上晾。
四周静静的,虫鸣阵阵传来,清晰可闻。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丹和她的家人老盯着我看。回头望去,他们似乎一愣,立刻有人说起话来,待我转过头,那声音又低了下去。
乡邑中的夜晚很简单,我回来迟了,待我收拾完毕,丹已经铺好床了。
她坐在床边看着我,表情奇怪。
“怎么了?”我忍不住,讶然问道。
丹摇头:“无事。”眼睛却仍瞟着我,似乎从没见过我一样。
我不解地看她。
丹却忙笑笑,说:“睡吧。”不等我答话,起身一口吹灭了壁上的松明。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整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时,我看到自己身处的房间,不禁愣了愣,过了会才想起这是丹的家,与此同时,昨天的一幕幕也霎时间浮现在脑海之中。
我怔住,马上下床穿衣服,手上的动作有些忙乱,竟将衣带打了死结。当我终于忙完走出屋外的时候,只见日头已经晒到树稍了,丹正在井边汲水。
“过两日秋祭,你夫君随辰往大社窖中抬大鼎了。”丹看到我,说。
抬大鼎?我讶然,洗漱一番后,朝大社走去。
伏里的大鼎我知道,在这个偏远的小村邑中,若说有什么贵重的东西,首屈一指的便是这大社的鼎了。丹曾跟我说过,这鼎是许多年前白叟让舟人丁从外面运来的,那时,伏里付了他绢十匹。乡人们对这鼎宝贝的不得了,平日里收在窖中,等到祭祀时才抬出来,好好冲洗一番,擦得亮亮的。
大社高大的石主在阳光下拖着长长的影子,窖口旁围着许多人,很热闹的样子。
我拨开人群上前,只见辰光着膀子,正和姬舆一人一头地用木棍担着一只方鼎从窖中出来。那鼎不算很大,器型却很是规整,好像也很沉。辰脖子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姬舆似乎也吃力不小,颊上的热汗滚下了衣襟。
旁边围满了人,不时地有人喝彩鼓劲。我发觉身旁的两名总角少女面色绯红,巧笑着咬耳朵,不知在说些什么,双眼却直勾勾的,明显在看姬舆。再往周围看,人群中站着不少妇女,全都看着前面,脸上遮掩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