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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贾平凹-第1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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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槽就去长宽家借了一套铺盖,领马部长去了他那老宅屋。

  以霸槽的主意,马部长住在他家老宅的上房,他自己搬住到厦子屋。他征求马部长意见,住在这儿要不要找个女的来陪伴她?马部长说:不需要,我在学校的时候,就从来不和女同事玩的。霸槽就把一盏煤油灯放好在炕头界墙的灯窝里,连火柴也放上,又把尿桶提回来放在屋角,再要把一个只剩下半块的镜子斜靠在窗台上。马部长说:不需要!拿起镜子从窗口里扔了出去。霸槽说:对,对,不爱红妆爱武装!他把上房门的钥匙掏出来给了马部长。

  马部长说:古炉村还有贼吗?

  霸槽说:贼倒没有,只是怕你不方便。

  马部长说:门不锁不关不就方便了?

  霸槽说:那好,我就住厦子屋,给你当警卫。

  马部长说:啊好!你是第一警卫,这是第二警卫。她把身上背着的枪卸下来,靠在炕头。霸槽就寻了个木橛子往墙上钉,木橛子又粗又大,把枪挂上去了,还把马部长解下来的一个围巾也挂上去。

  马部长说:你会不会放枪?

  霸槽说:机关枪没放过。

  马部长说:嚯,你放一枪我看看!

  马部长就压上了子弹,让霸槽把枪头从窗格子伸出去打院墙根那棵树上的鸟。树上原本是干枯枝子,落了几十只鸟,像又长了许多叶子。霸槽咚地放了一枪,鸟哄飞了,树又变成干枯枝子,霸槽有些不好意思,但一只鸟却垂直地掉下去,像掉了一颗石头,接着又掉下一只鸟,也像颗石头。

  马部长说:哇,一枪双鸟!

  霸槽倒谦虚了,说:瞎碰的,瞎碰的。

  枪声一响,把从外边才要进院的跟后吓蒙了,扑踏坐在院门口。马部长和霸槽哈哈大笑,让跟后也来射一枪,跟后不敢,甚至过来连摸一下枪也不摸,说:霸槽,霸槽。马部长说:怎么就叫霸槽?跟后脸腾红,改口说:头儿,有个事向你请示哩。霸槽说:说!跟后说:住的都安排好了,吃饭咋吃呀?霸槽说:安排吃派饭么。马部长说:这饭要让大家吃好!跟后说:是要吃好!却给霸槽招手,把霸槽招到院子里了,低声说:来的人对咱再好,咱对来的人也再好,可吃饭的事不敢随便应允。如果一个两个人,如果只吃一顿两顿,那都好说,可这么多人,你知道住多久吗,吃饭问题不解决,他们呆不了多久,咱也撑不了多久。霸槽说:我为啥安排了住处,别的事让你和铁栓去办哩,就是要考验考验你们。吃饭的问题马部长已经交代过了,今晚先吃一顿派饭,能给同志们吃稠的就不吃稀的,能吃蒸馍就不吃蒸红薯,明日他们会把白米白面都运来的,还要补赔今晚的吃喝哩。马部长从屋里出来,说:你告诉群众,我们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跟后说:这就好,这就好!今晚安排四个人到我家去,我还有些麦面,给同志们吃蒸馍!

  晚饭全分配下去,跟后和铁栓又都传达了霸槽的指示。霸槽还有些不放心,要到各家去看了看,走时却问这次来一共带了几杆枪,马部长说五杆,霸槽说:五杆呀!马部长说:想要了就明说,要不要?霸槽说:要!马部长当下把枪让霸槽背了,说:就穿红毛衣?棉袄呢?霸槽不好意思了,说他还没有棉袄,等过几天了他要去洛镇买些布做棉袄呀。马部长就喊来政训部的一个人,脱了身上的黄军大衣给了霸槽。霸槽被武装了,趾高气扬地在村道里走,秃子金迎面碰上,说:这是谁?啊霸槽呀,头儿呀!霸槽说:这行头怎么样?秃子金说:这行头吓都把红大刀吓死了!哪儿来的?霸槽说:马部长给的。秃子金说:马部长看上你啦?霸槽说:不敢胡说!秃子金说:那怕啥,她给你这行头,你就把她干了!霸槽说:你狗日的是个土匪么!让秃子金到公路上去帮忙把卡站设好,自己笑着又走了。才走到杜仲树下,一个人从巷口骑了一把扫帚往出跑,猛地停住,扫帚也不要了,拧身又跑进巷里。霸槽看清是狗尿苔,也不声张,就走过去站在巷口墙这边,狗尿苔的头刚又探出来要看,就一把抓住了耳朵。狗尿苔抬头一看,说:霸槽哥,霸槽哥!霸槽说:见了我跑啥哩?狗尿苔说:我没认得是你!霸槽不抓耳朵了,说:现在你认得了吧?狗尿苔说:你不是霸槽了?霸槽说:我不是,我是啥?狗尿苔说:你成毛主席了!霸槽啥话都没说,却把枪取下来要让狗尿苔背,狗尿苔不敢背。让狗尿苔摸一摸,狗尿苔也不敢摸。霸槽嘴皮子吹了一下,说:去!刚致刚致往前走了,狗尿苔立在那里看背影看了半天。

  派饭的人家一半是做了包谷糁糊汤,糊汤很稠,插一根筷子,筷子不倒。一半是做了包谷面酸菜糊糊,还煮了土豆,土豆也不切,盛在碗里,像盛了一碗小石头。但还有那么几家,总不相信给来的人吃了派饭还能补赔,他们没有改变自己的晚饭规矩,仍是开水锅里煮了萝卜丝,一股子盐,没有油,然后就拌一碗稻皮子和麦麸、红薯秆粉的炒面,吃派饭的人说:就这饭?主人说:睡觉了嘛!吃派饭的人说:古炉村比我老家还穷么!而跟后家,跟后果真是把新近磨出来的那些麦面全蒸了馍,然后打了有荷包蛋的辣子开水。跟后媳妇先不愿意,说:咱都舍不得给娃吃,就让外人享福啦?跟后说:会有补赔的。跟后媳妇说:霸槽说话天上一句地上一句的,他拿啥补赔呀?跟后说:这是那个马部长说的。跟后媳妇说:就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跟后说:人家长得好着么。跟后媳妇说:就那个样子还好呀,你看上了?我告诉你,你别给我胡来!跟后说:就是胡来,还轮得上我?!吃饭的时候,来了四个人,其中一个一手端了荷包蛋辣子开水,一手竟拿了四个蒸馍,跟后看着,心里疼痛,说:这你能吃了?那人斜了眼,说:我是尝呀?!跟后就进了厨房,让把剩下的馍藏了,叮咛媳妇:他们还要馍就说没了。

  77

  第二天,马部长睡起来眼睛有些涨,她原本是肿泡眼,一涨,上眼皮就发红。她带了三个人,两杆枪,坐了手扶拖拉机要去洛镇取钱取粮。手扶拖拉机是开石开,先给告油加水,又在车厢里放上几个草团垫子,他的脊梁就痒得难受,靠着一棵树蹭。长宽提着粪笼弯腰看手扶拖拉机,看了很久。开石说:看啥的,拖拉机不屙屎!长宽说:还真去取钱取粮?开石说:是借钱借粮。长宽说:向谁借?开石说:信用社和粮站呀!长宽说:吹吧,让姓马的吹吧!开石说:马部长说他们已借过多次了。长宽说:这不可能!信用社和粮站是她亲戚?开石也就有些疑惑,说:听说信用社和粮站的人都是联指的,马部长手里有枪。

  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手扶拖拉机出了古炉村,经过莲菜池边的路上,噗,噗,故意地放屁,喷黑烟。这是开石又给狗尿苔和牛铃显派了,牛铃不抬头看,也不让狗尿苔抬头看,说:张狂么,再把腿轧断去!狗尿苔说:再轧断了我不给他寻簸箕虫了。

  已经有好多天了,莲菜池里结了冰,脚踏上去不嘎喳喳响,头一晚狗尿苔就约了牛铃,一大早在冰上割干枯的荷叶和莲菜秆子做柴禾。小心翼翼地剥下了一背笼,就各自拿了一根莲菜秆子点着了吸。平日里大人们吃烟,他们也要吃,大人不给,不给就不给吧,吸莲菜秆子,比烟锅子冒出来的烟还多!两人正吸得鼻涕眼泪的,磨子的媳妇在池边喊:鬼呀,鬼呀,那冰能扶得起你两个人呀,掉进水里冻死去!狗尿苔立即说:你把这一背篓柴禾拿回去烧锅。磨子媳妇说:我嫌那烟大,我不要!狗尿苔说:嫌烟大可以烧炕么。牛铃低声说:你咋对她恁好?狗尿苔说:给一背篓柴禾就恁好?牛铃说:那把柴禾给我?狗尿苔说:想得美!牛铃说:磨子带着刀伤跑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的,咋没见她哭过?狗尿苔说:人家哭给你打招呼呀?提了背篓上了岸,还要把柴禾给磨子媳妇,磨子媳妇仍不肯要,狗尿苔说:你是嫌少吗,你不怕冷,可。他听到一声咳嗽,回头见霸槽和水皮过来。

  霸槽说:狗尿苔你干啥哩?狗尿苔说:没事么。霸槽说:没事别寻事!你去和水皮把横幅拿到公路上去。狗尿苔说:我这儿有柴禾哩。水皮说:把柴禾背到公路上让他们烤了去!狗尿苔当然不愿意,霸槽却说:就那一点柴禾你都舍不得?!狗尿苔就背了柴禾和水皮去了公路上。小木屋前堆放了很多石头,那棵榆树就横架在路上,十多个人坐在榆树两头,眼睛盯着从镇河塔下过来的三个女子。女子先还并排走着又说又笑,突然就不做声了,而且一前一后走,那些人就喊:特——色!惊得三个女子头低着匆匆跨树而过,公路上就浪笑一片。水皮带来的是一卷白布写成的横幅,狗尿苔认不得字,也始终没问,当公路两边栽起了两个木杆,要把横幅挂上去,水皮让狗尿苔爬杆,狗尿苔爬了几次都爬不上去。卡站上的一个胖子,一个眼睛很大,一个眼睛却瞎了,说:你长得不像个人,你还爬不上去?狗尿苔想说你是独眼龙,你才不像人,但狗尿苔没敢说,看那人穿了件棉制服,有两排扣子,他就觉得那人是个猪,母猪么,就说:你说我长得像猪?那人说:你以为你是人?!狗尿苔说:那我身上没两排子猪奶呀!但那人却没有听懂他的话,这让狗尿苔有些失意。那人说:你趴下给大家来个节目了我爬,你会学鸡叫还是学狗叫?一乍腿从狗尿苔头上跨过。这狗日的简直和麻子黑一样么,狗尿苔就在那人跨腿时头故意往上一顶,把那人撞疼了,骂道:你个碎髁,今日须叫你来个节目不可!狗尿苔说:你把你那双排扣子的衣服让我穿了我就有猪奶了。这下,大家都听懂了,惹得一个劲地笑。

  这个上午,来往的汽车挡了十几辆,在后来的一辆班车上,挡住了一个可疑人。那人是南方口音,说他从广西的农村原本要去新疆逃荒的,他会编席,但走到县上,有人介绍他到县西的大庾岭那儿,说那儿产芦苇,编席的人家多,他就去了大庾岭,在给帮人编席的过程中被师父看中,招了女婿,他是要回广西去办户口的,刚到县城,县城里武斗,没有班车,就在城关镇要了几天饭,今日班车通了,他才硬挤着买上了票。但是,卡站的人不相信他,怀疑他是省城联总派到县联总的,因为省联总派到县联总的人中,确实有一批南方人,就把他带回窑神庙。

  那人很老实,带他去窑神庙,一路上也只有水皮和狗尿苔,水皮长得单薄,狗尿苔又小不丁点,他要跑绝对能跑掉的,尤其到了村口漫坡上,水皮要去一棵树下尿尿,连狗尿苔却觉得这是要逃跑的大好时机了,他也有意离那人远点,蹴下身子系鞋带,可那人没有跑,只是嘴不停地说我不是联总人,为什么要把我扣下?气得狗尿苔说:你活该!到了窑神庙,窑神庙的院子里呆着那么多人,恐怕是才开完了会,一个个脸色是土的颜色,木木地蹴在台阶上晒太阳。狗尿苔看见了支书就在台阶角坐着,额头烂了一片,不知上边抹了什么,已经结了痂,但痂是黑的,黑里又有黄。有一个人捡到了一张废纸,在膝盖上摊开熨平,然后去院角翻一堆柴禾,翻得唰啦唰啦响,旁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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