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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贾平凹-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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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黄算割是在说话,一只在村南口塄畔下的麦田说:算黄算割,咕!一只在打麦场六升家的榆树上说:咕,算黄算割!两只鸟离得很远,但它们能说着话。 
  支书说:天布,你给我说实话,咱古炉村会不会也乱?天布说:这话我说不准。要乱,能乱到哪儿去,咱扳指头一个个人往过数么,开石家不和整天吵吵闹闹的,可他还没个能在村里闹事的本事。土根,有粮,长宽是外姓,虽然对朱姓的夜姓的不满,但他们都是手艺人,有意见也就是村干部大小没他们份,出外干活少缴些钱的事。秃子金灶火能踢能咬的,可没人承头,他们也是瞎狗乱叫几下就没劲了。迷糊提不上串,铁栓行运跟后护家又能咋?老顺那不用说,马勺磨子是有心计,但要说闹事还不至于。就是霸槽和麻子黑,他们上没父母,下没儿女,又在外边跑得多,是得留神着,要给他们多安排些事干,有事干了,出不了村,我想就不会有啥事。支书说:我为啥不让卖瓷货了,就是不想叫他往外跑,可他在村里能老老实实挣工分?天布说:啥事情都是眼不见心不乱的,以前他再跑,没介绍信没粮票,还不是又回来了;现在只要公路没了串联的就好了。支书说:这咱管不了串联么。天布说:唉,县上指示要领导好运动哩,他们咋不直接限制串联呀?支书说:不知道么。天布说:咋样才不会乱呢?支书说:不知道么。两人就闷住不说话。 
  一只鸡戴了个大疙瘩的冠从门口光亮中走进来,进来也没出声,睁着眼睛看支书。天布媳妇说:这狗日的咋还没进窝?啊支书,你还没吃饭吧,要不要给你打几颗荷包蛋?支书说:我不饥。天布说:去打么,支书从镇上回来的,哪儿吃饭了?天布媳妇就去了厨房,善人说:我帮你。也跟着去了厨房。 
  在厨房里,天布媳妇说:善人,你听他们说了?善人说:听了。女人说:真的要乱呀?善人说:是乱啦,前天下河湾有人请我去说病,下河湾就乱哄哄的。女人说:好好的日子么,乱个啥呀!善人说:是五行乱啦。女人说:你开口闭口都是五行!善人说:这世界有五行,国家有五行,家庭有五行,性界有五行,心界有五行么。现在外边这么乱,依我看是国家五行乱了,国家五行就是学农工商官,这是国家的心肝脾肺肾。工人居木位,主建造,精工细作,成品坚实,为天命,偷工减料,不耐实用,是阴命。官居火位,主明礼,以身作则,为民表率,以德感人,化俗成美,为天命,贪赃枉法,不顾国计民生,是阴命。农居土位,主生产,深耕增产,为国养民,是天命,奸懒馋滑,歇工荒地,是阴命。学居金位,以为人师表,敦品立德为主,教人子弟,出孝入悌,为天命,敷衍塞责,只讲文字,不愿实行,误人子弟,是阴命。商居水位,以运转有无为主,利国便民,货真价实是天命,唯利是图,以假冒真是阴命。人要是存天理,尽人事,不论哪一行,都是一样的,哪行有哪行道,若是这行人瞧不起那行人,是走克运,国家元气准不足。如果各守自己岗位,守分尽职,是走的顺运,国家就必治。讲道要往自己身上归,先说自己是哪行,以往是以天命为主呢还是以阴命用事?国家是这样,一个村子也是这样。女人说:哎呀善人,你这是给我背书哩么!善人说:算是给你上课,可给井蛙说不清日月呀!女人说:善人你骂我哩?善人说:我没骂你,我只是急呢。女人说:支书愁得额颅上挽那么大个疙瘩,你咋不讲给他听?善人说:他是支书,他要肯让我讲我就讲,我要去寻他讲,他好了会认为我胡说八道,不好了还以为我这牛鬼蛇神要破坏哩。荷包蛋煮好了,女人在往碗里盛,善人却要出门走,女人说:给你也盛一颗!善人说:我吃的什么呀?女人说:你不吃也坐么,过会再给天布松松。善人说:还是我走,你不要喊,我悄悄走就是了。天布发过了汗,又这么说说话,或许就好了。说罢真的走了。 
  女人端了碗往上房去,在院子里看天,天还是那么黑,又阴着,没见到七斗星。 
   
  28 
  忙活了几天,人累得脱了几层皮,地里的麦子大部分都割倒了,成捆的麦桩子运回来垒在打麦场边,就又一拨一拨摊晒着,牛套了碌碡来碾。碾过一遍,起了麦草,用木档把麦粒壅到一块,再摊开碾二遍三遍,又是起了麦草把麦粒壅了,麦粒堆得像个大墓,妇女们都回家做饭,男人们留下来等有了风扬场。 
  等了一个时辰,没有来风,男人们也回家吃饭,吃过饭返到打麦场,还是没有来风。狗尿苔在麦地里割麦时,他和牛铃是负责把割倒的麦用绳子捆成桩子供大人们往回背,然后他俩再在麦茬地里捡拾一遍遗落的麦穗。在打麦场上了,他又是和牛铃去牛圈棚拉牛,把牛拉来再套上碌碡。老顺和磨子吆牛碾场,牛常要拉屎,狗尿苔就拿个竹笊篱,牛铃端个葫芦瓢,立在场边。每每牛的尾巴一乍,老顺或磨子喊:接尿!牛铃就过去接了。再喊:接屎!狗尿苔把竹笊篱接在牛屁股下,牛在走着,他也在走着,有时接上了,有时牛屎拉在麦草上,他只好用手(扌歪)着牛屎然后扔到场外。人们并不觉得这有啥不好,说:牛屎有啥脏的?狗尿苔当然也不觉得脏,用麦草擦擦手,说:谁现在给我个蒸馍,我不擦手都拿着吃。老顺说:你想了个美!现在,等不来风,大家都在场边的树下了,或坐或卧,斜三歪四,说这话,说那话,这这那那的话全说了。大人们说话,牛铃插了几句嘴,他话插不到而又爱插嘴,结果和跟后吵起来,挨了跟后一巴掌。狗尿苔学乖着,只听不说,听着又觉得没意思,趴在那儿看场边的那还没有解绳的麦捆桩子。麦捆桩子有三个一簇的,两个一簇的,也有单独立栽在那里的,狗尿苔原先以为猪狗鸡猫在一搭了说话,鸟在树上说话,树和树也说话,但他还不知道麦捆桩竟然也在说话。它们说的什么,声音沙沙沙地,他听不明白,却从它们的神气上能看出那个单独立栽的麦捆桩子在骂两个一簇的其中一个,好像那其中的一个本是和它在一起的,现在却和别人在一簇了。它拿了麻雀去掷打,掷打过去一只,又掷打过去一只,三个一簇的麦捆桩子就笑得倒下去。狗尿苔还要看这一场纠纷,有人就喊:狗尿苔,火呢,那火呢?!狗尿苔当然是带着火绳的,但因为在打麦场,一直没有点燃,这阵应声点了,跑去给这个对火给那个对火。一会又有人喊着:狗尿苔,水呢,那水呢?!狗尿苔又拿了桶去泉里提水。古炉村泉水好,冬夏都可以生喝,把水提来了,却仍有人说:谁说要喝竹叶茶的?谁说的,咹?!狗尿苔觉得火呀水呀离不得他,这个时候也正是他给大家卖好的事,就不累,也耐得烦,明知他们还想让他去采些竹叶子放在水桶里故意在激他,他说:要喝就喝竹叶茶,我给摘竹叶去!牛铃很不高兴,低声说:你这积极的,晾我!狗尿苔是故意要晾牛铃的,便一路小跑去了长宽家屋后,那里有一片竹子。 
  但是,天布却着急,让迷糊去扬几木锨,试着麦糠能不能扬净。迷糊去扬,麦粒和麦糠一起扬上去,又一块落下来,还是扬不成。太阳把树影子转了个位,树影下的人也挪了挪地方。冯有粮说:树梢子不动么,得乞风呀!大家说:是得乞风!往年天旱没雨,或者没风扬不成麦的时候,会乞风的是长宽他大,长宽他大一死,好像满盆曾经跟长宽他大学过,但满盆今年病了。天布就让马勺和行运去背满盆。 
  把满盆背来,满盆觉得大忙天他却躺在炕上,有些不好意思,就使劲拍他的腿,说这腿不是他的腿了,他觉得他就没有腿。但他看了打麦场却又忍不住指责麦捆桩子不能垒在东边场头,那里地势低,下雨了咋办?那碾场的碌碡怎么只有两架呢?扬不成麦可以先把碾过的麦草堆集子么,怎么就硬坐着等风呢?天布说:你说的对着的,但现在急着要风,你给咱乞风。满盆说长宽他大教过他乞雨,没教过他乞风呀。天布说:能乞雨肯定也能乞风。满盆说那我试试,但得找一个三代单传的圣童呀。人们扳了指头数,古炉村姓夜的没有一家一代里单传的,而姓朱的户数多,有单传的却也没三代单传的,即便一代两代的,不是这户人家已死绝了,就是已经结了婚或年纪又太小。田芽说:狗尿苔是圣童,叫狗尿苔去!麻子黑说:狗尿苔算三代单传?秃子金说:你知道狗尿苔的大是谁,爷是谁?说不定真三世单传的。麻子黑说:那也说不定不是三世单传。秃子金说:你就认死理!哄哄天么。长宽说:天敢哄?! 
  狗尿苔就这样做了圣童。满盆让狗尿苔站到场地中央了,说:圣童!狗尿苔没吭声。满盆说:我叫你圣童你要应声的。狗尿苔说:我是狗尿苔。满盆说:你现在就是圣童!场边的麻子黑说:他当不了圣童么,出身不好能当圣童?!田芽说:你见过天下雨有没有把四类分子家的自留地空过?场中央,狗尿苔说:哦,我是圣童!那你重叫。满盆重新叫:圣童!狗尿苔大声应道:哎!其实,狗尿苔知道乞风的孩子扮的就是圣童,他是故意要让打麦场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他现在是圣童。他抬头往场边看,寻找牛铃,而牛铃在掀开怀捉虱,牛铃今日倒霉,心生嫉妒,偏没有朝这边看。天上有红云,一疙瘩一疙瘩的,又都从里向外一层层绽,像是开了玫瑰花。树上有好多鸟,它们并不是来吃麦粒的,只是要唱歌。还有狗,有老顺家的狗,有灶火家的狗,有行运家的狗,狗都在笑,笑的时候尾巴在摇。还有一只瓢虫,极快地扇着翅膀飞来,像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星星划了过来。晚上天上划流星,流星肯定也是有翅膀,扇动得太快,那翅膀就看不见了。满盆说:头不要胡拧,看棒槌!场中央的那里扫净了,立着个棒槌,在棒槌上撒上了盐,在顶部又放着一个瓷碗,碗里燃上三炷香。满盆被人扶着来点了香,狗尿苔就趴在地上要看棒槌上的盐是不是溶化?瓢虫一直还停在袖口上。狗尿苔看着盐,盐没有溶化,太阳却晒得头皮疼。疼他能忍住,但疼过了却痒,像是麦糠钻在衣服里,像脖子里放上了痒痒树的皮,他受不了痒,一只手就要去搔头。满盆说:不要动!狗尿苔不动了。满盆就坐下来开始叽叽咕咕念叨。满盆脸发白,在太阳下白得如同糊了纸,汗很快从额颅上流下来,流到了鼻子,又流到下巴,在下巴上结了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狗尿苔听不清满盆在念叨什么,而这时觉得头皮不疼也不痒了,绷得很紧,像用泥巴抹了一层。膝盖却烙得难过。不能动,不能动。膝盖上没有裤子了,没有肉了,膝盖就是骨头,跪在铁板上,跪在钉子上。盐慢慢在溶化,狗尿苔的汗就流到眼里,眼睛看着铁栓棒槌也模糊了。终于他说:盐消了!满盆停止了念叨,也看了看棒槌,说:盐消了!打麦场上的人都叫起来,所有的狗也在叫,树上的鸟哗地离开了树像一块闪动的被单落过来,田芽在喊:鸟吃麦呀,快吆!人们拿了扫帚权耙木锨朝空中赶,鸟群并没有落下来,被单一闪,却又飘走了。满盆说:圣童起_来。但狗尿苔已经站不起来,是长宽过来把狗尿苔抱了放到树荫下,狗尿苔还是那个趴着的姿势,像个蛤蟆。 
  到了半下午,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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