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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贾平凹-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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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狗尿苔抱了放到树荫下,狗尿苔还是那个趴着的姿势,像个蛤蟆。 
  到了半下午,果然天上起云,云把太阳遮了,屹岬岭上生了雾。屹岬岭上生白雾,不是风就是雨,风是来了,风来了会不会雨也乘风而来?谢天谢地啊,雨终究没有下,风也不是大风,悠悠吹,正好扬麦。男人们排成一行,木锨把麦粒扬得特别高,要扬到天上去,人好像在说:把麦贡天,把麦贡天!麦粒从半空又落下来,雨一样的,好像天在说:麦留给人,麦留给人!麦糠斜着飘,麦粒垂直落,麦粒堆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人们都是浑身汗水,麦糠沾上去像有嘴,咬得脸红脖子红,妇女们用帕帕捂严了头,男人们却在脱,脱光了上衣。迷糊的筋条一根一根凸着,肚皮子很薄,能看到里边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半香说:你把饭吃到哪儿去了?迷糊说:就是没啥吃才瘦成这样的么。半香说:都是生产队一杆秤分粮哩,谁比你多分了?你看看老顺,比你岁数大,也不至于是副排骨!迷糊说:老顺吃来回哩,我吃谁?半香说:你想吃谁哩?大家就哈哈地笑,说:吃他自己的手哩!迷糊反不上话来,去桶里喝水,霸槽却在那里用瓢喝,一口一口在喝,迷糊说:霸槽,你又不是秃子金,这热的了也捂个帽子?霸槽冷冷地说:我有么,我不捂?!迷糊斜扳了桶去喝,声大得像牛饮,还噎住了。 
  一直到了天黑多时,麦子总算扬净了,人人已饿得前腔贴了后腔。但明日干什么,是先收割后塬上那十八亩地里的麦,还是再把前河滩地里割倒的麦背回来碾打,而且,前河滩地里麦谁去看守,打麦场上的扬出来的麦粒谁又看守,那扬出的麦糠是先堆在场边还是运到牛圈棚去存起来给牛做饲料,这些活都得安排。天布说他和磨子商量商量,而让迷糊、跟后晚上就睡在打麦场上,现在先回去做了饭吃,吃了饭来了大家再收工。牛铃过来摇着狗尿苔说:你膝盖还疼不,你以为当圣童赢人呀,让我去跪那儿我还不去哩。狗尿苔说:不敢摇,一摇我眼前都是火星子!又说:你晚上敢不敢去前河滩地看守麦去,你要去,咱俩给天布说说。牛铃说:前河滩地有鬼哩,田芽大白天头往沙里钻哩,晚上才害怕。狗尿苔就去把善人拉到一边,悄声说话。 
  狗尿苔说:我想问你个话哩?善人说:啥话?狗尿苔说:你说这世上有鬼吗?善人说:有呀。狗尿苔说:鬼在哪儿?善人说:你想看鬼呀,想看鬼,几时我让你看。狗尿苔说:还真有鬼,那咋看哩?善人说:半夜里你坐在十字路口,用白纸包住脚,头上顶一张白纸,纸上放一块草皮,草皮上点一炷香,一会儿鬼就来了。 
  狗尿苔原以为善人在吓他,没想善人认认真真给他说,狗尿苔就害怕了,才要过来对牛铃说不要请求晚上去前河滩地看守割掉的麦子,牛铃却在远处和麻子黑吵了起来。牛铃在麻子黑穿衣服时看见了那枚像章,突然一把抓了就走,被麻子黑拉住又夺了过去,牛铃就说那像章是我的,骂十个麻子九个怪,一个不死都是害,麻子黑扇了一个巴掌,说:你再骂,看我把你舌头抽出来!众人就拉开了牛铃,麻子黑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给铁栓说:铁栓,晚上咱去前河滩看守麦去,你给咱弄一瓶酒! 
  狗尿苔没有过来安慰牛铃,甚至有些幸灾乐祸。他去场边树下取了那节火绳装在怀里,又去收拾水桶,就在刚把桶里剩水倒出来,乜眼看牛铃时,却无意间发现提前要回去做饭吃的迷糊并没有从场边拿了他的木锨离开,而是从麦粒堆上走过来,在麦粒堆上还踩了一下,麦粒就埋没了鞋,然后晃着身子走出打麦场。狗尿苔知道这是迷糊在偷生产队的麦子,那么大的鞋,回去能倒出半斤麦粒吧。 
  哎。哎。狗尿苔叫了两下,当大家都看着他时,他又不叫了,灶火问:哎啥哩?狗尿苔说:一个萤火虫!是有一只萤火虫,而且很快有了无数个萤火虫,这些虫子飞着却带着一盏灯自己给自己照路。狗尿苔在心里骂着迷糊,猛一挥手,萤火虫就掉在地上,连续捉了三只,去场边的六升家厕所墙上爬着的南瓜蔓上摘了一朵南瓜花,把三只萤火虫装进去,做成了灯笼,花灯笼就发着粉红红的亮。六升家的房子挡住了升上来的月亮,打麦场中间的木杆上挂着了才点起的汽灯,光也耀不过来,厕所那里黑乎乎的。狗尿苔就提着花灯笼,他觉得打麦场的人看不见他,肯定能看见花灯笼,他们要疑惑空中怎么无牵无挂地有了一个大的光团,但他们哪里就晓得这是他提着花灯笼! 
  遗憾的是谁也没朝六升家厕所这边看。 
  场上的人开始把碾出的麦草在那里堆麦草集子,堆起了两个,都累得张着嘴,可怜得像河里捞出的鱼。狗尿苔又回到了场上,却发现几乎所有歇下的,并不是坐在场边的碌碡上,他们从麦草集子那儿过来坐在了麦粒堆上,或者在麦粒堆上躺下伸懒腰。三婶坐下后在腰里抓痒痒,顺手将一把麦粒放在了裤腰里。上了年纪的妇女都是扎了裤管的,在裤腰里塞进什么都不会漏下来。连三婶都是这样,狗尿苔惊讶着,也估摸所有人恐怕多多少少都在偷拿生产队麦粒,他庆幸着自己在迷糊走时没有揭发。 
  人们在等着迷糊和跟后吃完饭来,就骂狗日的在家吃啥山珍海味哩到现在还不来!婆是一个下午都猫了腰在扫扬下来的麦糠,歇下了就腰疼得厉害,她让狗尿苔给她捶背,狗尿苔悄悄说:婆,他们都偷麦哩。婆拧了他的嘴。狗尿苔又说:真的偷哩!婆把他的嘴用手堵严了。 
  狗尿苔没有再说,但心里总是不甘:他们为什么就都偷生产队的麦粒,平日人模狗样的大人竟然还是贼呀!怎样才能使他们暴露偷麦粒的事,又不让他们知道是他狗尿苔干的,狗尿苔的小算盘在脑子里拨拉着,却拨拉不出个名堂。 
  迷糊和跟后终于来了,大家就骂:跟后你是不是和你媳妇又干事了,这么长时间?跟后说:我老婆把脚崴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大家说:干那事又不用脚,听这话,狗日的真是干了。跟后说:干了就干了,干了能解乏么。大家就扑过去打跟后,跟后跑开了,又骂迷糊:人家有老婆哩,你也耽搁恁长时间?迷糊说:我吃了饭得上厕所呀!又遭一顿骂:你一吃就屙呀?你屙井绳哩?!一阵子说笑作践,人们的精气神儿又恢复了,都往回走。狗尿苔和婆最后离开打麦场,看着黑黑的巷道里,前边的人都小心地迈着步子,但又都嘻嘻哈哈着,狗尿苔气又来了,突然变了个声调,大喊一声:狼来啦!前边的人猛地听见说狼来了,全撒脚就跑,踢哩咣啷乱响,有人就绊倒了,有人在叫:鞋,鞋,我的鞋!慌忙在地上摸,摸着了或摸不着又跑。婆在那时也受了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却在喊:平安!平安!狗尿苔应着:哎!哎!忙过去把婆往起扶,悄声说:没有狼,是我喊的。婆在黑暗里捂住了狗尿苔的嘴,恨着说:你,你,嗯你!狗尿苔被捂得出不来气,心里却在笑:偷么,偷么,咋不偷么?!想着明日一早支书或者天布他们看见巷道里撤了这些麦粒,要调查这是怎么回事那就有戏看了。 
  但是,第二天早上,支书和天布并没有发现这条巷道里撒下来的麦粒,他们压根儿没走这条巷道,而村里也没有任何议论。狗尿苔来到巷口,只看见几十只鸡在那里啄食,它们兴高采烈,一边啄一边交谈。狗尿苔还是笑笑,觉得脖子上痒,手一拍,嗡地一下,飞起一只蚊子。这么早就有蚊子啦?看手时,手心一摊血。原来叮他脖子的是两只蚊子,一只让他拍死了。那飞开的蚊子站在墙壁上,说:那是你的血你拍哩?! 
   
  29 
  当地里的麦子全部收清碾净后,古炉村的所有巷道里一下子没了人,人都抱着枕头在炕上睡觉,各处的窗子中就不时有着啊声,声音的拖腔很长,似乎随着这一声长啊把一个忙天里的疲乏从腔子里,从骨头的关关节节里,都吁了出来。鸡猪猫狗却欢快地来往。往日里鸡和鸡在一起,狗和狗在一起,现在全打破了界限,相互报告着葫芦家的母狗一窝生下了六个崽子,就都跑到葫芦家的院门口。院门始终关着,它们就聚在那儿说话。得称家的狗在支书家门前柳树下寻着了一块骨头,这骨头一定是支书吃了儿子从镇上提回来的肉以后丢弃的,啃了半天,又舍不得扔,叼来给葫芦家的母狗,却见院门外那么热闹,正迟疑去不去,土根家的猫就说:你老婆给你生了六个娃!得称家的狗却扭头就走。这使那些鸡猪猫狗不理解了,接着就愤怒,骂得称家的狗没责任心,一听说六个崽子,害怕了负担重,就逃避了?!老顺家的狗当然要教训得称家的狗,一路撵着去了。而在场的鸡猪猫狗把那块骨头叼来了,谁也不准再啃,就放在葫芦家院门的石头下,要留给葫芦家的母狗,许多鸡便商量还要送些蛋来,许多猫也准备去莲菜池里捕了鱼拿来,八成家的猪却已经返身回去把它用长嘴在牛铃家山墙根拱出的一个白菜根拿了来,并嘲笑狗哪里爱吃鸡蛋和鱼呀?! 
  鸡猪猫狗快乐着友善着了两天,人们陆续又在巷道里扎堆儿,他们扎堆儿便要说东家长西家短,不说嘴痒心里也慌,于是,就有了古炉利‘要选队长的消息。消息一传开,谋算当队长的人就很多。麻子黑突然地积极了,没有人安排他,他自个儿扛了犁,手里提了一个装水的瓦罐,说是要犁地去。碰着天布了,说:天布,要选队长呀,我给你乍拳头!咋样?天布说:我不当,我当我的民兵连长就忙够了。麻子黑说:那你看谁能当?天布说:这得群众选吧。麻子黑说:选是选,可你的意见重要啊!队长一定要选个身体好的,能踢能咬能镇住事的人!天布说:那选霸槽?麻子黑说:不会吧,你给你选对头呀?!天布说:我俩不是对头。麻子黑说:你不把别人做对头,不一定别人不把你当对头。天布说:总不会是选你吧?麻子黑就嘿嘿笑,说:真要选我,我还要考虑考虑哩。 
  麻子黑和天布在这边说话,不远处的扎堆儿的人在说他们的话,他们还是说选队长的事,有的说霸槽可以当,反对的就说那不行,霸槽心野,不像个庄稼人。支持的就说正因为霸槽心野,让他当队长了就拴牛桩把牛拴住了。反对的就说霸槽把满盆气出了这场病,他要再当了队长,满盆要死得怏了。后来有人说到了灶火和磨子,觉得灶火还行,但灶火脑子简单,脾气是炮筒子,和磨子比起来还差点,磨子倒是当队长的料。正说着,磨子和他叔欢喜过来,有人就说:磨子,是不是后晌要犁河滩那三十亩地呀?磨子说:这我不清楚。立即三四个人说:你不是快要当队长了吗?!磨子说:千万不敢说这话,我能当了队长?他们说:你给咱干,选时我们选你! 
  麻子黑把话全听到耳里,呼地把水罐子摔了。 
  水罐一响,扎堆儿的人才发觉不远处就站着麻子黑,田芽赶紧说:麻子黑你咋恁不小心?麻子黑说:打了都是多余的!田芽落个没趣,没了话。麻子黑却冲着人堆中的狗尿苔喊:给我套牛去!就套那头红犍牛!狗尿苔说:红犍牛踢人哩,我不敢套。麻子黑说:你去不去,由你啦?狗尿苔只好去牛圈棚里牵红犍牛。 
  在犁地中,狗尿苔还是让红犍牛踢了一下,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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