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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贾平凹-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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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灶火是榔头队成立后第一回来窑神庙,庙里所有的墙上都写着标语,上殿门开着,从门脑上斜插着两面旗,左右台阶上又都放着石墩子。石墩子肯定就是坐位,而每个石墩子后有一把长杆子榔头靠着墙。灶火想:狗日的把这里当成梁山忠义堂了。灶火看过戏,戏里的忠义堂就是这样子。水皮妈就迎了出来,说:是灶火呀,你咋到队部来啦!灶火说:队部?这不是窑神庙呀?!水皮呢?水皮妈说:在里边写字哩,是不是你也人呀?灶火说:入呀!把入字念得很重,念成了日字。水皮娘就喊:水皮,灶火见你啊!

  灶火不愿意到庙里去,水皮就跟他出来,两人走到中山根的那片树林子里,灶火坐在地上了,让水皮也坐下,水皮从口袋掏出个手帕,在地上铺了,坐上去,说:我才穿了新裤子。灶火说:六升病重成那样,你咋没去看?水皮说:不是天布替我出了钱吗?噢,你来要钱啊,我这就给,你转给他。灶火没有接钱,说:我不转,你亲自还给他。水皮说:我过后还给他,这几日事多,你也看到了,到现在还忙得没吃饭。灶火说:忙个屁呀,你姓朱的给姓夜的忙?!水皮说:我知道你的话,我不就是写写文章么。灶火说:你就恁爱写文章?!就是爱写,哪儿写不了!水皮说:他天布不懂文章么,我当民兵文书的时候,你问他买过一张纸还是一支笔?他只让我跑小脚路,我的作用能发挥?我是狗尿苔啦?!灶火说:你过来,我给天布说。水皮说:天布能听你的?灶火说:我和磨子一块说,你过来了,杀他霸槽个回马枪。咱一块弄事,将来你还不是红大刀的骨干?水皮就笑了,说:灶火哥你给我在纸画锅盔么,可人家霸槽给我的烧饼么,烧饼再小,却实实在在能吃呀,锅盔再大,是纸上画的么。灶火说:他给你啥烧饼?水皮说:我已经是榔头队的副队长了!灶火站起来就走。水皮说:你不急么,不急么。灶火说:水皮,清明朱家祭坟,你就不要来了!从树林子中的荒草里蹚了过去,狗扎扎草的籽都干了,籽壳像无数的小箭头就粘了两裤腿。

  狗尿苔和婆去看六升的时候,婆在手帕里还装了四颗鸡蛋,才走到打麦场,灶火呼哧呼哧往过走,狗尿苔叫了声:哎灶火哥!灶火没有理他。狗尿苔低声对婆说:你看过“金沙滩”戏吗?婆说:我领着你去下河湾看的。狗尿苔说:灶火是杨七郎。婆说:嗯?狗尿苔说:杨七郎是乱箭射死的,灶火两裤腿的狗扎扎籽,也是万箭穿身。婆说:胡说啥?!

  正是狗尿苔的突发奇想,得意着他那一句话哩,没想婆不让他去六升家了,去六升家的人多,怕他又胡说。婆一走,狗尿苔坐在打麦场畔生气,生气了拿手捋身边的草,草里却有了已老得发黄的刺儿碟,刺儿碟扎了手,他觉得不该拿草出气的,就不捋了。榆树上突然嘭地一下,落下来一只乌鸦,乌鸦落在地上了,又扑腾着翅膀要往起飞,但飞起来再落下,羽毛就掉了几片。狗尿苔还没回过神来,牛铃提着弹弓从麦秸垛后跑出来,喊:打中了!去捡乌鸦。狗尿苔心里说:快飞!快飞!果然,乌鸦又再一次往起飞,这一次它飞到了天上。牛铃埋怨着狗尿苔离得那么近,怎不把乌鸦逮住。狗尿苔说:它又没惹你,你打它?牛铃说:那是乌鸦,乌鸦是臭嘴,它一叫就霉气哩。狗尿苔立即燥了,说:谁是臭嘴?谁是臭嘴?!牛铃倒莫名其妙,说:你咋啦?我没说你呀!

  两人争吵了,那乌鸦一直围着榆树飞,不肯远去,他们这才看清榆树上还有一个巢,巢里三个小乌鸦脑袋全伸在巢沿叫。牛铃还要用弹弓打,狗尿苔把弹弓夺_『,只见老乌鸦口叼了食飞到了巢边的枝上,哇哇地叫着,牛铃说:这干啥哩?狗尿苔说:教它孩子取食哩。巢里的小乌鸦就往枝上飞,飞过来一只,又飞过来一只,每飞过一只,老乌鸦就叫一阵,当第三只刚刚飞过来,老乌鸦发出一声尖叫竟坠下来,就像一颗石子砸下来,在地上死了。狗尿苔说:看见了吧,看见了吧,你把它打死了!牛铃也后悔了,说:我打弹弓不如你,我只说试着打一下,没想就打中了。说毕,见狗尿苔还在恨他,又说:六升病成那样了,这乌鸦在树上不吉利么。狗尿苔不理了牛铃,脚步咚咣咚咣往六升家去,突然闻到了那种气味,他吓了一跳,莫非六升真要出事呀?到了六升家门外,猛地记起婆的叮嘱,就没进去,蹴在猪圈墙根捏鼻子,那气味还是没散。

  六升家的院里站了好多人在说话,上房的卧屋,六升似乎是昏迷了半天又醒了过来,他的儿女爬在炕边一声价地叫:大!大!六升的脸一层黑气,原先头并不大的,如今显得比升子还大,而脖子却拉长了,喉儿骨竟然有核桃大,他嘴张着,像是在说话,又没有声。他老婆就扑索着他的心口,说:他大,他大,你要说啥呀,你给我说。六升终于发出了声,说:我娃,我娃。他儿子磨眼忙说:在哩,大。在听你说哩,大。六升说:娃呀,娃呀我可能熏烂子呀炕角那三块砖是活的,里边塞着钱。咱欠本来五元钱,欠顶针五毛火蠊欠咱三元钱,迷糊欠咱二元五,跟后欠一笼土豆种。柱子和他妹子拉着六升的手,哭得汪汪的。六升的老婆说:你说些什么呀,你没事的,刚才善人也看_『你,说你能熬过这一关。六升的一只手被小女儿拉着,却突然攥住了女儿的手,说:啊我娃还小哩,大丢心不下我娃么。娃啊娃,大给你说,你妈脾气不好,你不要跟她犟,到外边了,不该你听的不要听,不该你说的不要说,噢,噢,,他女儿哇哇地嚎啕大哭。六升的老婆说:甭哭,你大好好的哭啥哩?!把儿女都支出去,她给六升翻身,六升的后腰上一大片子肉又黑又烂,有几个疙瘩流着脓水,六升的老婆用布去擦,一动,六升就号呼。

  狗尿苔讨厌死了自己的鼻子,使劲地捏着濞鼻涕,六升家的院门里就出来了善人,有人在叫他,他只管走,三婶撵出来:说:善人,善人,你不给六升说病咋就走了?善人说:这病说不成了。三婶说:咋说不成?善人说:就是省城的医生来了,也是能看得了病看不得了命。六升这是没法治了,慢慢熬去吧,想吃什么就给吃什么,想喝什么就给喝什么。三婶说:磨眼他妈刚才还给我说,是你说的,能熬过这一关么?善人说:那我还能咋说?甭说他那肾病,就是背上那疽都要命的,我没见过疽生成那样,疙瘩那么大,像是黄鼠狼子头。狗尿苔插嘴说:六升喝过黄鼠狼子血,他先后喝过五个黄鼠狼子血。善人说:是现杀的吗?狗尿苔说:嗯。善人说:噢,黄鼠狼子酬冤哩。狗尿苔立即心惊肉跳起来,如果黄鼠狼子酬冤,他是杀过一只呀,就蹴在地上。院门里又出来几个人,在问酬冤的事,善人在那里说:人命不久住,犹如拍手声,妻儿及财物,皆悉不相随,唯有善凶业,常相与随从,如鸟行空 中,影随总不离。世人造业,本于六根,一根既动,五根交发,如捕鸟者,本为眼报,而捕时静听其鸣,耳根造业,以手指挥,身根造业,计度胜负,意根造业。仁慈何善者,造人天福德身,念念杀生食肉者,造地狱畜生身,猎人自朝至暮,见鸟则思射,见兽则思捕,欲求一念之非杀而不得,所以怨对连绵,展转不息,沉沦但劫而无出期。善人又在说着让狗尿苔听不懂的话,他关心着他杀过一只黄鼠狼子的事,就等着要问善人,但善人仍在说,旁边人都一惊一乍的。狗尿苔扯火镰衣襟,说:你听懂他话啦?火镰说:听不懂。狗尿苔说:听不懂你点啥头?火镰说:他说的是书上话,可我知道他的意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狗尿苔还要说话,天布就也来了,手里拿了一沓子钱。天布一来,众人都让路,天布说:善人你又在说啥哩?善人说:说六升的病么。天布说:我从不信过你说病。善人说:信者信,不信者不信么。天布说:那你就不要胡说了,文化大革命哩,红大刀不追究你,榔头队也得寻你事哩。天布进院了,围着善人听话的人也都进了院,狗尿苔还在善人面前的石头上坐着。

  善人说:你咋不进去?

  狗尿苔说:我问你事呀。

  善人说:你问。

  狗尿苔说:那你得说我能懂的话。

  善人说:听懂了你去汇报呀?

  狗尿苔说:我给谁汇报呀?我才不汇报你哩!

  善人说:知道你不会汇报的。啥事,你说。

  狗尿苔说:我给六升杀过一只黄鼠狼子。

  善人说:哦,那你所以是狗尿苔。

  狗尿苔说:没杀前我就是狗尿苔呀。

  善人说:那你知道你为啥是狗尿苔?

  狗尿苔说:我爷在台湾。

  善人说:那你为啥就有这个爷?

  狗尿苔说:这也怪我吗?

  善人说:你前世有个业么。

  狗尿苔说:前世业?啥是业?

  善人说:给你说你也不懂,但我给你说一句话,今生有什么难过,你都要隐忍。隐忍知道吗?就是有苦不要说,忍着活,就活出来了。

  狗尿苔坐在那里成一扑沓了,要起来,立不起,好像没了腿,他说:腿呢,我的腿呢?

  53

  已经是成月的时间,没再下过一场雨,古炉村人每个傍晚都伸着脖子往天上看,天上的云是瓦渣云,瓦渣云,晒死人呀,就喊着苦愁:要受症庄稼啊?!庄稼是受了症,州河变瘦,能流进水渠入口的水就很小,包谷地压根儿浇不上,叶子开始发黄打卷,稻田里也常常在一上畦里灌水,灌着灌着渠就干了,冯有粮、葫芦和金斗一伙杂姓人在畦的南头和北头喊:咋没水了?咋没水了?长宽在地头吃烟,烟锅子噙在嘴里了,手里的火镰老打不着,说:又是有人偷水了。拿眼往渠上头看,远远的稻田里似乎有迷糊的身影。长宽喊守灯:你去看看,迷糊给他自留地里截流了。守灯说:这事你得去。长宽没去,又喊葫芦去,葫芦在畦堰上骂:我能管住姓朱的还是能管住姓夜的?!日他妈,生产队的活只是咱外姓人干了!只说人家要喝风屙屁呀,咋还知道给自家的自留地里偷水!

  长宽和葫芦就去找磨子说理,磨子虽然不是队长了,但磨子也生气,跟着到稻田来,命令迷糊停止偷水。迷糊说:凭啥听你的,我又不是红大刀的!磨子说:生产队的地也是榔头队的?近去要堵迷糊自留地的进水口。迷糊说:谁堵我打谁!磨子说:我堵哩你来打吧。迷糊往前扑,磨子一锨拍在迷糊屁股上,迷糊撒脚跑开,说:我找霸槽呀!

  迷糊在窑神庙里没有找着霸槽,就给水皮和跟后说了磨子打他的事,没想水皮和跟后竟都数说迷糊,偷集体的水,打了活该。迷糊就说:你俩是不是榔头队的?跟后说:你干坏事榔头队也帮你?!迷糊说:霸槽呢,我给霸槽说。水皮说:叫队长!迷糊说:队长呢,他不能不管。水皮说:队长是抓大事的,管你这屁事!他到镇上去了。迷糊说:他咋三天两头往镇上跑,镇上又有丈母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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