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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贾平凹-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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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哼唧唧说着话,猛抬头看到霸槽骑着自行车冲过来,乱成一堆。杏开喊:有狗哩,有鸡哩!霸槽偏在鸡飞狗跑中直冲下去。自行车一股风似地冲去斜坡了,杏开却掉下来,从斜坡上像屎壳郎一样滚了蛋儿,滚到了路边的包谷地里。

  霸槽还在骑,骑到了土路上,又要在土路上跃过了那条水渠上的棚板,眼看着就要到公路上,他说:佩服了吧,如果是汽车,我一踩油门,汽车就跃过州河了!没有回应。霸槽说:你不信?还是没回应。霸槽一只手往后摸了摸,没有摸到什么,回头看时,后座上没有了杏开,停下自行车,土路上也没有杏开,而斜坡下老顺家的狗大声叫喊,他就骑自行车又返回来,才发现杏开还躺在包谷地里。

  杏开的一只鞋掉了,被一只狗叼着,裤子从膝盖处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大口子一直到裤管,露出半条白腿;而她脸上被血全糊了。霸槽赶紧用袖子去擦,说:眼睛看得见,看得见?杏开的眼睛睁开了,她说:能看见。但左眼眉处一指宽的道子,血啦啦地翻着肉。

  杏开是第一回跟着霸槽去了洛镇,洛镇卫生院给杏开的伤口缝了十三针。霸槽问医生:缝了能长合吗?医生说:能长合。霸槽说:长合了有没有疤?医生说:肯定有疤。霸槽说:哦,毁容了。杏开只能在屋里养伤了,这期间六升去世她也没办法去坟上。埋了六升的那个中午,霸槽去看杏开,杏开已经能下炕收拾屋子了,但脸还肿着,左眉上的线还不到拆的时候,样子有些怕人,霸槽不敢看她,她说:你给我把血痂抠抠。霸槽试着抠,抠不下来,自己的鼻脸凹里聚了个疙瘩,她却笑了,说:我现在把你耗上了!

  六升死后,村里的那只猫头鹰夜夜还在叫唤,它已经不固定在一个树上,声音随时从某一处发出,偶尔被人发现了,谁又不敢去打它,惹不起就敬着,默默乞求着能离开。婆常常在把鸡撵进棚窝了,就坐在捶布石上等着猫头鹰叫唤,不叫唤心就慌着,因为它迟早要叫的,可一叫唤,心更慌了,说:在哪儿叫呢?狗尿苔说:是不是在横巷的榆树上?婆说:好像在碾盘那儿的苦楝树上?婆孙俩拿耳朵听了一会儿,声音似乎又转移了。婆说:难道还要死人吗?点了灯去剪她的纸花儿,她要剪个独角兽。狗尿苔把剪出的独角兽拿到院门上贴,院门扇的正中是水皮喷的毛主席像,他就将独角兽贴在门扇背面,却悄悄拿了弹弓出了院子。

  狗尿苔想在村里找找猫头鹰。他害怕着榔头队,也害怕着红大刀,但他不害怕猫头鹰,他并不想打死猫头鹰,而要用弹弓把它吓唬走,如同有了苍蝇,苍蝇都烦人,可一拿上苍蝇拍子了,苍蝇又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不见了。狗尿苔拿着弹弓出来,猫头鹰就不叫了,他去了横巷,那榆树上是没有猫头鹰,再去了大碾盘边的苦楝树下,仍是没见猫头鹰,心里骂了几句往回走,便路过了杏开家的院子外。院门在关着,西边院墙被拆了一半后用酸枣刺压了一排,隔挡着不至于外边的人能看到院里,这些酸枣刺的叶子已经干枯,但没有落,月色下毛毛哄哄的。狗尿苔一靠近,轰地起了一群黑蚊子。透过刺排,一只鸡还没有进棚窝,呆头呆脑站在院中的石桌子上。满盆如果活着,这院子肯定又都是人,石桌上放着一个烟匣子,谁来了都可以在自己的烟锅子里装上烟来吸,那时的满盆给人说,他家用不着烧柴草熏蚊子,光吸旱烟都把蚊子熏走了。现在,狗大个人也不再来,他狗尿苔也很久很久没有来过了。他吹了一下嘴,叫鸡,鸡听见了声音回过头来,他说你知道猫头鹰在哪儿吗?鸡说:你谁?鸡已经认不得他了。但在这时候他听见了哭声,哭声细碎,是趴在被子里哭或者是双手捂着脸地哭,这哭声像蚂蚁在身上爬,让他懒懒地觉得心里急迫。狗尿苔就跑回了家,给婆说了,婆已经剪了五六张独角兽,婆说:唉,这杏开你去把她叫过来,说说话或许能朗然些。狗尿苔说:叫她过来?姓朱的都不理她了,咱去叫她?婆说:别人不理了.咱也不理?她到下河湾还不是为了挡我?!

  狗尿苔并没有立即去叫杏开,出了门却向南走,拐了一个巷子看夜里的村子有什么动静。婆说他是老鼠变的,他想他可能就是老鼠变的,一到晚上就不愿早早睡觉,希望着村里又有什么革命活动,或者谁和谁又在吵架,或者一堆人聚在什么地方吃烟谝闲了。今夜里巷道里任何事情都没发生,也没有任何人,狗尿苔一个人再从巷子里转回到杏开家的院门外,门口有着一个黑影,突然间不见了。

  狗尿苔问了一声:谁?

  谁也没回应。刚才是谁家的猪从圈里跑出来吗?猪是最沉默的东西,往往夜里从猪圈里出来,一声不吭。大前年老诚家的猪就这么出来,结果狼进了村,狼就把猪的一只耳朵咬住,再用狼尾巴在猪屁股上来回扫,猪就拙口了似地跟着狼走了。狗尿苔担心着谁家的猪怎么又跑,出来了,而老顺家的狗在村西头叫了一下,再没有叫第二下,就往杏开家院门上一看,门环上却挂着一双鞋.这是一双鞋尖有了洞后跟磨出窟窿,鞋帮子也裂开的脏布鞋。狗尿苔先还在想:这么烂的鞋挂在门上?!立即意识到刚才的黑影是人,是人挂上的,是在骂杏开是破鞋。狗尿苔忽地火上了头。

  淮?他又低声说了一句。

  巷子窄长,两头没有动静,斜对面是个厕所,,狗尿苔知道那人肯定是藏在了厕所,但厕所里的人不知是谁,而无论是谁都能打过他狗尿苔,他就需要用计,便故意脚步重着要离开,走到厕所门口了,突然把住门口,但那人却猴一样翻过厕所墙顺巷子跑开,身影子是牛铃。

  狗尿苔那个气呀!如果是别人,狗尿苔或许就不撵了,却是牛铃,狗尿苔说啥都要撵上。牛铃跑不快,不跑了,站住说:你要打,我能打过你,可我不打你。

  狗尿苔说:你把啥往杏开的门上挂呢?你咋不挂到你家门上?!

  牛铃说:我又不是破鞋。

  狗尿苔说:那准是破鞋,杏开是破鞋?你看见她破鞋了?!她就是破鞋与你屁事,你要挂的还是谁让你挂的?

  牛铃说:这你不要问,姓朱的都骂她的,你问她!

  狗尿苔说:我问她?她把我叫叔哩!

  牛铃说:她啥时叫过你叔?

  这话倒是真的,杏开从来没叫过他是叔的,不叫叔也罢,还在他面前待理不理的。狗尿苔火气就小下来了。

  狗尿苔说:你甭管叫不叫我叔,你给我把鞋从门上取下来!

  牛铃说:咱都跑到这儿了,还再去取?不取行不行?

  狗尿苔说:不行!

  牛铃说:要我取,你得把你的毛主席像章给我:

  狗尿苔不情愿地从自己胸前摘下了毛主席像章,为了鄙视牛铃,他要把毛主席像章扔到地上让牛铃趴下去像狗一样去捡,但一想,这是毛主席像章,不敢扔的,就没有扔。

  55

  虽然还是乱哄哄的,还是马拽牛不拽的,磨子毕竟安排着把包谷稻子都收过了,但后洼地里的红薯还没有挖,麻还没有割,中山根的坡地里棉花已拾过了,棉花秆也还没拔。生产队的地要翻种,自留地要翻要种,榔头队和红大刀的革命活动似乎都少了,钟声一响,姓朱的人家就往地里去了,姓夜的都在门口看着,等着也是姓夜的人过来,说:去呀不去?应声说:去么,再和人有仇和地没仇呀!一伙人就相跟着下地了。两派在一块地里干活,各派都聚堆儿,各干各的,各说各的。狗尿苔既不是榔头队的,也不是红大刀的,他先和支书、守灯、婆,甚至还有善人,在另一处于活,他们从头到尾都不大说话的,狗尿苔就浑身像生了虱一样不舒服,便提了火绳,一会儿说去尿呀,一会儿又说去屙呀,连婆都在骂他懒牛懒马屎尿多。但是,正因为狗尿苔有火绳,榔头队的人叫他去点火吃烟,红大刀的人也叫他去点火吃烟,似乎谁喊叫狗尿苔都没忌讳,狗尿苔成了两派人的话题,虽然大家都在作践着,戏弄着,狗尿苔觉得很快活。这么着到了太阳正午,姓朱的人说:该收工回家做饭了。也不招呼姓夜的,姓夜的看着姓朱的拿着农具回家了,也就都回家。当然,姓夜的到了后来也不是看姓朱的干啥他们才去干啥,而是一部分看见姓朱的去挖红薯了就去挖红薯,一部分则去犁地。姓朱的说:地是该犁了。也套了牛去犁。

  不管谁犁地,狗尿苔和牛铃就套牛,这已经规成了,他俩从牛圈棚牵出牛,又背了一盘牛跟斗和牛缰绳,早早到地里,等候着犁把式来。犁把式都是一样的坏脾气,他坐在那里吃烟,看着你套牛,套不好了就是个骂。开始犁地了,你不能坐在地头,即便没事,得跟着他走,跟着走必须捡拾着犁出来的包谷根茬和长出来的马乍菜和刺蝶菜,每一个根茬把土弹干净,每一棵马乍菜和刺蝶菜都掐去根了,就放到一边,然后再抱到地头,这是犁把式们收工后要带回家做柴做菜的。犁提得高还是低得低,完全依着地的土层深浅干湿来决定,提得高了牛跑得快,牛跑得快了又滑了犁,土犁得太浅,犁压得低了,牛便拽着费劲,犁把式们就开始呵斥了,他们把牛和狗尿苔、牛铃一样看待,混合着喝来吆去。牛铃先是给牛路套牛,牛老是走不端,缰绳就绊在牛腿里边,牛铃用手压缰绳让牛腿能踏出来,牛蹄子就踢他,他就不敢蹴到牛肚子下压缰绳,牛路便从牛铃的爷爷骂起,骂到他大,又骂到他能干了啥,啥都干不了,说你这碎(骨泉)吃饭端个大碗,却吃得还像个瘦猴,瘦就瘦吧,狗日的碎髁还朝三暮四,东倒吃羊肉西倒吃狗肉?!牛铃知道牛路是嫌他是红大刀的,就不干了。不干了滚,让狗尿苔来!狗尿苔就和牛铃交换了,狗尿苔比牛铃要殷勤,牵着牛鼻圈在前边领行子,钻到牛肚子下压缰绳,又在土里捡拾了包谷茬,还要时不时给牛路点烟。但牛身上的牛虻就常常趴在自己身上叮血,一叮一个红疙瘩,火烧火燎地疼。收工后,犁把式们扛着犁就回去了,啥也不再管,狗尿苔和牛铃让牛在地畔上啃一会儿草,然后赶着去牛圈棚,才放口大骂:背锅子——!我×你妈!短脖项——短脖项!你不得好死!他们用最难听的话骂这些犁把式,骂得解气,就嘻嘻哈哈大笑,筹划着夜里去河里捉昂嗤鱼呢还是到瓷货窑上耍去。窑早不烧了,守灯每晚还在窑上睡,不是他到山顶的山神庙去找善人,便是善人从山神庙下来到窑上,牛铃和狗尿苔就要去听善人讲他说病的事,或看守灯怎样跟善人学着在麦麸子布袋里拼接瓷瓶儿。

  但是,他们到瓷货窑上去过两个晚上,守灯和善人就被磨子安排着去了虎山收黑豆。去虎山收黑豆需要三五天,把豆秆子割了又把豆荚子碾了,背了纯黑豆回来。磨子安排了守灯和善人去,守灯和善人不能不去,安排的还有四个人,迷糊也算一个,迷糊不去,磨子也没办法,就派了看星和本来。迷糊跟着大伙去挖红薯。

  红薯地里有男的有女的,男的在前边只管挖,女的在后边捡拾着再搓了土往筐子里装。以前的迷糊在地里劳动,嘴里粗话不停,惹得妇女们就给他装裤裆,他也好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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