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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不久,一天早晨,一场雨过后,天气很凉。海堤上,一个少女向我走来。她戴着一
顶无边帽,一幅套袖,与我在埃尔斯蒂尔家的聚会上见过的那个少女那样截然不同,以致头
脑怎么也转不过弯来,会从她身上认出这二者是同一个人。经过一秒钟的惊异,我的脑子总
算转过来了。我想,那一秒钟的惊异,并没有逃过阿尔贝蒂娜的眼睛。另一方面,此时此刻
我回忆起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得体举止”,此刻她粗暴的口气和“小帮子”的举止又令
我朝相反方向大吃一惊。此外,太阳穴不再成为面孔上的视力中心。也许是因为我处在另一
边,也可能是无边帽遮住了太阳穴,也可能是那太阳穴并不总是发炎。
“这是什么天啊!”她对我说,“总而言之,说巴尔贝克夏季无尽头,纯粹是胡说八
道!怎么,你在这什么也不干哪!从来也没见过你打高尔夫球,去游艺场参加舞会。你也不
骑马。你该多烦闷啊!你不觉得一天到晚待在海滩上,人都变傻了吗?啊!你喜欢当蜥蜴
①?你倒是有时间。我看出来,你跟我不一样,我对各种运动都酷爱!拉索尼赛马,你没去
吧?我们坐火车去的。我明白,坐这样的破车,你不会觉得好玩!我们路上花了两个小时!
有那功夫,骑我的破车,已经打上三个来回了!”
①指晒太阳。
因为这铁路弯弯曲曲,圣卢将这条地方性的小铁路自然而然地称之为“九曲十八弯”,
我对他已经十分佩服。现在阿尔贝蒂娜轻而易举地说什么“破车”,又叫我吓了一跳。我感
觉到她在指称方式上运用自如,我真怕她发现我在这方面是个庸才,并且因此看不起我的无
能。不过,到那时为止,那一小帮子用来指这条铁路所用的丰富同义词,尚未在我面前显露
出来呢!
阿尔贝蒂娜说话时,头部保持不动,鼻翼紧缩,只活动双唇。结果是带着拖腔,鼻音很
重。这种声调的组成部份里,可能有外省遗传,年轻人故意模仿英国人的冷漠和外国女教师
上课,以及鼻粘膜充血性肥大等各种因素。这种腔调,待她对人了解更深,自然而然又变得
孩子气时,很快就后退了。这声调本来可以叫人觉得很不舒服,可是,又别有风味,令我着
迷。每当一连数日与她没有见面时,我就心浮气躁起来,一面还用她说这话时那种鼻音很重
的腔调,人站得笔直,头部一动不动,自己反复说:“从来没见过你玩高尔夫球。”这时我
便认为没有什么人比她更合我的心意了。
人们一对一对,聚拢,停步,以此装点海堤,交谈几句马上又散开,每人沿自己散步的
路线走去。那天早晨,我们也构成了这样的一对。我利用静止不动的时刻仔细观看,终于确
切知道了那颗美人痣位于何处。凡德依的《奏鸣曲》中有一段乐谱令我陶醉,但在我的记忆
中,这段乐谱从行板到乐曲游荡不定,直到有一天,我手中握着乐谱,我才找到了这个段
落,并在我的记忆中将它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原来是在谐谑曲中。与此相同,我一会忆起
那颗美人痣在面颊上,一会又记得是在下巴上。现在,这颗痣永远停留在鼻子下方的上唇上
了。有些我们倒背如流的诗句,忽然我们在一个剧本里碰到,太出我们意外了。以上情形也
是如此。
这时,阿尔贝蒂娜的女友们显露出她们这一群的身影,双腿动人,身材苗条,彼此又那
样各不相同。这一群身影越来越大,依傍着大海,成平行线朝我们走来,仿佛这些沐浴着阳
光和海风,既身披霞光又红光满面的处女展开美丽的队形,构成丰富多彩而又富有装饰美的
整体,要以其形状的千变万化,自由自在地在大海面前繁衍滋长。我请求阿尔贝蒂娜允许我
陪她走上一会。可惜她只向她们挥了挥手打招呼。
“对你的朋友们这样不理不睬,她们会埋怨的,”我对她说,心里希望着我们能和她们
一起散步。
这时一个五官端正的小伙子,手里拿着球拍,走到我们跟前。他就是那个玩纸牌时其荒
唐行为令法院首席审判官的太太气愤不已的人。他态度冷淡地、无动于衷地向阿尔贝蒂娜问
好,显然自以为他那高人一等就表现在这种神情中。“奥克达夫,你从高尔夫球场来吗?”
她问道,“一切顺利吗?体力好不好?”
“噢,真恶心,我晕晕乎乎的。”他回答。
“安德烈也在吗?”
“在,她打了七十七。”
“噢,这是个记录嘛!”
“昨天我打八十二呢!①”
此人是一位工业巨富的儿子,据说其父在下届万国博览会②的组织工作中要扮演相当重
要的角色。这个小伙子以及这些少女十分罕见的几位男性朋友,对于一切有关服装,着装,
雪茄,英国饮料,马匹的事所掌握的知识真是极善其详,无所不知,令人骄傲,已达到学者
那默默无言的谦虚程度。但是这些知识单独扩展,并未伴随着哪怕一丝一毫精神文化修养,
实在叫我吃惊。他对于无尾常礼服或睡衣怎样适宜,丝毫无需犹豫,而想不起在什么情况下
是否可以使用某一个词,甚至对于最简单的法语规则也搞不清楚。两种文化如此不调和,在
他父亲身上大概也是如此。他的父亲是巴尔贝克房地产主联合会主席,在致选民的一封公开
信中,竟有这样的词句:“我本想见见市长与他聊聊这个问题。他不肯听取我的正确的不
满。”他不久前吩咐在每一面墙上都贴上这封信。
①此段话暴露出作者对高尔夫球戏的规则知之甚少。
②如果我们肯定普氏此次巴尔贝克之行是在1898年,“下届万届博览会”便是1900年那一届。
奥克达夫在游乐场中,在波斯顿牌戏、探戈等各种比赛中都经常得奖。如果他愿意,这
会使他在“洗海水浴”这个阶层中结成一门好亲事。在这个阶层中,说少女嫁给她们的“舞
伴”,那是本义,而不是引伸意义①。
①在法文中,“嫁”(épouser)这个词用在引伸意义上是“配合默契”的意思,
所以“嫁给她们的舞伴”也可理解为“与她们的舞伴配合默契”。这里说的是真正嫁给某
人,所以说“是本来意义”而不是“引伸意义”。
他一面对阿尔贝蒂娜说:“对不起”,一面点燃一支雪茄,那样子似乎是请求对方允许
自己一面聊天一面结束一件要紧的工作。因为他从来无法“待在那儿什么事都不干”,虽然
他实际上从来什么事都不干。完全无所事事,到最后与辛劳过度会产生同样的效果,无论是
在精神上还是在身体和筋骨上,都是如此。奥克达夫那沉思默想的前额遮掩着他从来不动脑
筋的事实,尽管神情安详,最后还是使他毫无效益地渴望思考。这种渴望使他深夜难以成
眠,正如一位劳累过度的玄学家也会难以入睡一样。
我以为,如果我认识这些少女的朋友,就会有更多的机会见到她们,于是立刻准备要求
将我介绍给奥克达夫。奥克达夫嘟哝着“我晕晕乎乎的”走了。他一走,我便对阿尔贝蒂娜
谈了上述想法。我希望这样她会牢记在心,下次就会这样做。
“可是,”她大叫起来,“我不能将你介绍给一个小白脸!这地方,这种人多得很!他
们无法跟你谈话。这一位玩高尔夫球很棒,如此而已。我很清楚,他丝毫不是你这种人。”
“你这样抛下你的女友们,她们该埋怨了,”我对她说,心中希望她会向我提议与她一
起去追她们。
“不会的,她们根本不需要我。”
我们与布洛克走个头碰头,他对我机智地意味深长地笑笑。见到阿尔贝蒂娜,他又有些
难堪。他不认识阿尔贝蒂娜,或者至少是只闻其名而“未见其人”,他作了一个僵硬的叫人
讨厌的动作,将头朝衣领方向低了下去。
“这个怪物叫什么名字?”阿尔贝蒂娜问我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跟我打招呼,既然
他并不认识我。所以我没还礼。”
我来不及回答阿尔贝蒂娜的话,布洛克已经直冲我们走过来了。
“请你原谅我打断你的话,”他说,“我想告诉你,明天我到东锡埃尔去。我不能再
等,再等就不礼貌了,圣卢-昂-布雷对我不知已经怎么想了呢!我通知你,我坐两点钟的
火车去。请你安排。”
我这时一心想着再与阿尔贝蒂娜见面并设法结识她的那些女友。东锡埃尔,她们并不
去;我去了,回去时已经错过了她们到海滩上去的时刻。所以我觉得东锡埃尔简直是世界的
尽头。我对布洛克说,我不能去。
“那好,我自己去。我要引阿鲁埃老爷①两句可笑的亚历山大体诗,对圣卢说:
你要知道,我的义务不取决于他的义务。
如果他愿意,他不尽义务好了。但我应尽我的义务。
这样以便引诱他的教权主义。”
①阿鲁埃为伏尔泰之本姓。但这几行诗并非伏尔泰所作,而是高乃依,为其剧本
《波利耶克特》中女主角波莉娜之台词。布洛克在这里暴露出他既“学究气”——因为他称
伏尔泰为“阿鲁埃老爷”,又很无知——将高乃依的诗句安到伏尔泰头上。
“我承认他是相当漂亮的小伙子,”阿尔贝蒂娜对我说,“可他真叫我讨厌!”
我从未想过布洛克会是美男子。不过他确实是。他的头有些鼓,鼻子有鹰钩,神情非常
高雅,又显出对自己的高雅十分自信的样子,他的面部叫人看上去很舒服。但是他不会讨阿
尔贝蒂娜喜欢。说不定这是由于阿尔贝蒂娜的缺点所致,由于这一小帮子人生硬,无动于
衷,由于她们对凡是小圈子以外的东西全很粗暴的缘故。后来,我给他们作介绍时,阿尔贝
蒂娜对布洛克的厌恶有增无减。布洛克属于某一阶层,在那个阶层里,一方面对上流社会任
意诽傍,一方面对一个“双手干干净净”的人应该有的良好举止又表示出充分的尊重,结果
在二者之间来了个特别的妥协,既有别于上流社会的举止,又不管怎样,总是显出一种特别
可憎的交际客套。人们将他介绍给别人时,他弯腰鞠躬,既带几分怀疑地微微一笑,又带着
过份夸大的恭敬。如果对方是一位男子,他总是说:“先生,很荣幸。”那嗓音似在嘲笑自
己道出的话语,同时又意识到这嗓音属于一个并非粗野的人。这第一秒钟用在一个他既遵守
又加以嘲笑的习惯上(就像他一月一日时说:“我祝您一年称心如意”一样),然后他露出
机敏而狡猾的神情,并“高声道出很微妙的事情”。这些事情常常饱含真理,但是叫阿尔贝
蒂娜“受不了”。那第一天,我对她说他叫布洛克时,她便大叫起来:
“我可以打赌,他是个犹太鬼。装出彬彬有礼的德行,正是他们那一套。”
此外,布洛克后来大概又以另外的方式叫阿尔贝蒂娜恼火。正如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他
不会将简单的事情简简单单地说出来。他为每一事物寻找一个讲究的形容词,然后又大而化
之。这叫阿尔贝蒂娜十分讨厌,她不大喜欢别人管她的事,也不喜欢她扭伤了脚,安安静静
呆着的时候,布洛克说的那句话:
“她坐在长椅上,但是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