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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去干出什么事情!阿尔贝蒂娜送我一支烫金铅笔就是这种美德心理的反常行为!我对她
说,她送我这支铅笔,叫我很高兴。但是与她来旅馆过夜那天晚上,如果她允许我亲吻她,
我会得到的快乐相比,这种高兴便大大逊色了。
“那该叫我多么快活!对你又有什么坏处呢?你拒绝了我,我真是奇怪。”“使我奇怪
的,”她回答我道,“是你竟觉得这事令人奇怪。真不知道你过去都见识过什么样的姑娘,
以致我的行为才会使你感到奇怪。”
“叫你不快,我深感歉疚。但是,即使是现在,我也不能对你说,我认为自己错了。我
的看法是这些事无关紧要,我不明白,一个能够轻而易举使人快乐的姑娘,竟拒绝这样做。
咱们说好了,”我又加上一句,为的是叫她那些道德观念得到一半满足,同时也回忆起她和
她的女友们是怎样鞭挞女演员莱亚的女友的,“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一个少女可以什么事都
干,没有任何不道德的事。你听着,有一天你对我谈到住在巴尔贝克的一个小女孩,谈到她
与一个女演员之间的那种关系。我认为这种关系太丢人了,太丢人了,以至于我认为是少女
的敌手编造出来的,并非真有此事。我认为那不大可能,不可能。但是任凭一位男友拥抱,
甚至更有甚之,既然你说我是你的朋友”
“你是我的朋友,但是在你之前,我也有过别的朋友。我见识过一些小伙子,我向你保
证,他们对我有着同样的友情。可是,没有一个人敢这么干。他们知道,如果这么干,头上
会挨上两巴掌。再说,可能他们连想也没这么想,大家就是很直截了当地,很友好地,作为
好伙伴,握握手。从来没有人说过拥抱的事,可是并没有因此降低友情。好啦,你看重我的
友情的话,你就会满意,我肯定相当喜欢你才会饶恕你。不过我可以肯定,你不会把我放在
心上。请你承认,讨你喜欢的是安德烈。归根结底,你说得对,她比我热情得多,她又那么
叫人心醉神迷!啊,男人们!”
我最近虽然非常失望,阿尔贝蒂娜如此坦率的一番话,倒叫我对她敬重万分,给我留下
十分良好的印象。说不定这种印象此后对我产生了巨大而不良的后果,因为从这个印象开
始,形成了那种几乎亲切的情感、那种道德的内核,在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中,这种情感
和内核一直持续存在。这种情感可以成为最大痛苦的根源。因为要真正为一个女人而忍受痛
苦的折磨,必须首先对她完全信任不可。目前,这个道德、敬重、友情的雏型,在我的心中
仍象一块石头一般留在那里。如果它就这样停留下去,不再增长,像第二年,甚至象我初次
在巴尔贝克小住的最后几个星期那样保持着其毫无生气的状态,只这一个因素,对我的幸福
是丝毫不会起到破坏作用的。有些客人,无论如何,较为谨慎的办法还是将他们赶走,但是
人们让他们留在原地,不去招惹他们,他们的弱点,是在一个陌生的心灵中感到孤独,这已
经使他们暂时不会伤害人了。上述这种情感在我心中,就好像这样的一位客人。
现在,我的幻梦重又可以自由自在地落在阿尔贝蒂娜的这个或那个女友身上,首先是安
德烈身上了。安德烈对我的热情是否会被阿尔贝蒂娜得知,如果我对这一点没有把握,她的
热情可能就不会那么叫我感动了。当然,长期以来我佯装偏爱安德烈,交谈习惯,表白柔情
的习惯,为我对她现成的爱情提供了材料。迄今为止,只缺一样,那就是加上点诚挚的情
感。现在我的心又自由了,可以提供这种诚挚的情感。可是,安德烈聪明过份,神经过份过
敏,过份病态,与我过于相像,我不会爱她。如果说我现在感到阿尔贝蒂娜似乎过于空虚,
安德烈则充满了某种我过份熟悉的东西。第一天,在海堤上,我本来以为见到的是自行车运
动员的情妇,沉醉于对体育运动的爱好之中。可是安德烈对我说,她之所以从事运动,乃遵
从医嘱,为的是治疗她的神经衰弱和营养紊乱,而她最美好的时光是翻译乔治·艾略特的一
本小说。对于安德烈是什么样的人,我从开始就大错特错了。结果是我很失望,事实上,这
种失望对我无关紧要。这个错误属于这样的类型:虽然这样的错误仍可以允许爱情产生,但
是,只有在爱情再也无法改变时,这样的错误才会为人所承认,因而也就成为痛苦的根源之
一。这种错误——可以与我在安德烈的问题上所犯的错误很不相同,甚至相反——尤其是就
安德烈而言,常常是由于相当看重外表,希望如此而实际上并非如此的举止,以致第一次接
触便产生了幻想。不论是好人还是坏人,除了他们的外表,装腔作势,模仿他人,希望为人
欣赏以外,还要加上言谈、举止的假象。有些厚颜无耻的人,残忍的人,也不比某些善良的
人,讲义气的人更能经受得住这种考验。同样,人们常常会发现一个以慈善闻名的人原来是
一个虚荣的吝啬鬼,他大放厥词,会叫我们把一个老老实实、充满先入为主观念的女孩想象
成是梅萨琳娜①式的人物。我本来以为安德烈是健康而单纯的姑娘,实际上她只不过是一个
寻求健康的人。安德烈认为许多人是健康的,事实并非如此,正如一个肥胖粗大、面孔通
红、身穿白色法兰绒上衣的关节病患者并不一定就是大力士一样。因为某人显示出来的健康
而爱上了他,而他事实上只不过是一个病人。这种病人只从别人身上得到健康,就象某些星
球借其它发光星体的光以及某些物体只容电流通过一样。有些情况下,这种情形对幸福并不
是无关紧要的。
①梅萨琳娜为古罗马皇帝克罗德的第五个妻子,以荒淫、残暴、奢侈而著名。
这些都无关紧要。象罗斯蒙德和希塞尔一样,安德烈毕竟是阿尔贝蒂娜的女友,甚至胜
过罗斯蒙德和希塞尔,她与阿尔贝蒂娜共享生活,效仿她的举止,以至第一天刚开始时,我
分辨不出她们这个与那个来。这些少女是一枝枝玫瑰,其主要魅力是散布在海上,她们之间
仍然保持着我与她们尚未相识时那种不可分离性。那时,她们之中不论哪一位出现,都会叫
我那样激动,向我宣告那一小群已经不远。现在依然如此,看见其中一个人,便使我感到快
乐。这快乐中含有见到其他人随她出现或过一会来与她会齐的快乐的成份。即使其他人这一
天不来,还有谈论她们的快乐,知道别人会告诉她们说我在海堤上的快乐。至于这成份究竟
占多大比例,我就说不上来了。
这已经不再单纯是初来时期的那种吸引力,而是真正在爱情上的三心二意,在她们每个
人之间犹豫不决,显然她们每个人都可以代替另一个人。我最大的悲哀,并不是这些少女中
我最喜欢的一个抛弃了我,而是我无法做到立刻喜欢上哪一个。如果能做到,我倒可以将不
清不楚地在所有人身上飘荡的全部忧伤和幻想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即会抛弃我的那个人身
上。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在她的所有其他女友眼中,我会立刻威信扫地,是不是我会不知
不觉地留恋她的所有其他女友,因为在那之前我对她们怀着一种集体性的爱呢?政治家或演
员对公众也怀着这种集体性的爱,他们得到公众的厚爱之后,如果被丢在一边,是无法自慰
的。我未能得到阿尔贝蒂娜的青睐,现在,哪一个少女晚上离开我时,对我说上一句模棱两
可的话,向我飞过一个意义不明的眼神,我便骤然希望从这个少女那里得到这青睐。借助于
这么一句话,这么一个眼神,我的冲动会一整天围着她打转。
在她们那机灵活泼的面庞上,线条刚刚开始相对固定,足以叫人辨认出可塑的、飘忽不
定的人像来,哪怕此后还要变。正因为如此,这种冲动就更加带着肉欲成份在她们之间游
荡。这些少女的面庞虽然彼此那样不同,倒说不定能够——重叠起来,她们的面庞长、宽方
面的差异、远远比不上五官之间的差异。但我们对面庞的认识是非数学性的。首先,这种认
识并非从衡量每一部分开始,而是以某一表情,一个总体印象为出发点。以安德烈为例,温
和的双眼,细腻的线条好像与细小的鼻子连接在一起,鼻子窄而细,有如画出来的一条简单
的曲线,为的是叫分在双眸中的微笑那高尚的意念能在一条线上得以继续。她的秀发中也画
出一条同样的细线,轻盈而幽深,有如风儿在沙上犁过而画出的线条。这一点上,她大概受
遗传影响,因为安德烈母亲那满头银丝也完全是如此造型,这里形成一块凸起,那里形成一
块凹陷,如同随着地形起伏隆起或下陷的白雪。
自然,与安德烈鼻子那秀气的线条相比,罗斯蒙德的鼻子似乎提供了宽大的平面,有如
一座高塔耸立在宽大的底座上。一条无比细小的线条能构成极大的差异,面部表情便足以使
人相信这差异是多么大——一条无比细小的线条本身就能构成一个绝然特殊的表情,一个人
的个性——使这些面庞显得彼此不会雷同的,还不仅仅是无比细小的线条和表情的特点。在
我这些女友的面庞之间,面色构成更深刻的区别,那原因倒也不在面色为面庞提供了丰富多
彩的美。罗斯蒙德沉浸在撒了琉粉的玫瑰色中,双眼那发绿的光芒又作用于这玫瑰色。安德
烈雪白的双颊从她乌黑的秀发中得到那么多庄重高贵之气。她们的肤色是那样不同,以致我
站在罗斯蒙德面前与站在安德烈面前,领略到的,是先后凝望生长在阳光普照之海滨的一株
绣球与夜色朦胧中的一株茶花时所得到的同样的快乐。肤色构成更深刻的区别,更主要地是
因为通过颜色这个新因素,线条之间无比细小的差别,无比扩大,平面的比例完全改变了。
这个新的因素与配色器一样,是一个大发生器,或者至少可以说,是一个比例改变器。结果
是,可能构造差异不大的面庞,视其为火红的头发、粉红的肤色之火或为不反光的苍白光线
所照耀而会变长或变宽,成了另外的面庞,如同俄国芭蕾①的道具,如果白天观看,有时就
是简单的一张圆纸片。而巴克斯特②这样的天才,视其将布景笼罩在肉红色或月光的光线之
下,便可在一座宫殿的正面镶上绿松石,或者使一座花园中孟加拉玫瑰柔和地盛开。我们认
识面孔也是这样,我们是以画家身份仔细衡量面孔,而不是以土地测量员身份去衡量的。
①俄国芭蕾于1909年首次赴巴黎演出,普鲁斯特非常欣赏。
②莱昂·巴克斯特(1866—1924),俄国画家,为《火鸟》(1910),《达夫尼斯和克
洛埃》(1912)等设计过布景。普氏与他见过面,对他的才华及和蔼可亲有深刻印象。
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们,情形均如此。某些日子,她身材纤弱,面色发灰,神态抑郁,
紫色的半透明的光线下她的双眸深处,如同大海有时呈现的颜色,她似乎忍受着放逐者之悲
哀。另外的时日,她的面孔更加光滑,放着釉彩的表面粘附着欲望,又防止那欲望走得更
远。除非我突然从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