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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她说:“这是我的侄外孙,”既没有告诉她我姓什么,也没有把她的名字告诉我,大约是
因为自从同我的外祖父发生过龃龉之后,他尽可能避免家庭成员同他的这类朋友接触。
“他长得多象他的母亲,”那女的说。
“您也不过是在照片上见过我的侄女。”我的外叔祖父连忙粗声粗气地接口道。
“对不起,亲爱的朋友,去年您生病的时候,我在楼梯上曾经同她照过面。确实,我也
只是一闪而过地瞅了一眼,你们这儿的楼梯又那么黑;但是,这一眼足以使我对她钦佩了。
这瘦小的年青人眼睛长得挺美,还有这儿,”她说着,用手指划了一下额头下面,“您的侄
女儿是不是跟您同姓?”她问我的外叔祖父。
“这孩子更象他的父亲,”我的外叔祖父咕哝着说:他既不想提到我妈妈的姓,以间接
的介绍我,更不想作进一步的说明,“他完全象他的父亲,也象我故世的母亲。”
“我不认识他的父亲,”穿粉红色长裙的女子微微歪着脑袋说道,“也从来没有见过您
那位故世的母亲。我的朋友,您一定记得,咱们是在您遭受丧母之痛后不久才相识的。”
我感到有些失望,因为这位少妇同我在家里见到过的其他标致女子,尤其是同我每逢大
年初一都要去拜年的一位表亲家的千金并无二致。我的外叔祖父的这位女朋友,除了衣着更
为讲究之外,那眼神也同样机敏而和善,表情既坦城又动人。我在她身上没有发现女演员照
片上一般有的那种使我倾慕的舞台风度,也没有看到应该同她的私生活相呼应的那种妖媚的
表情。我难以相信她竟是交际花,而且如果我没有见到门口停着的那辆双驾轿车,没有见到
她那身粉红色的丝裙和那串珍珠项链,没有早就听说我的外叔祖父尽结识些最高级的交际
花,我恐怕更难相信眼前这位风韵不俗的女子就是其中的一位。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供她们
住华屋、坐轿车,让她们打扮得珠光宝气,不惜为她们倾家荡产的金屋藏娇的百万富翁,又
怎能从这样平凡、这样规矩的女子那里得到愉快呢?然而,想到她们私生活应有的情状,我
更为她们的不道德感到迷惑不解。如果这种不道德具体化为一个特殊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
前,那么这种不道德就会象一部小说、一件丑闻的隐秘部分那样地不露痕迹。但恰恰是那件
丑闻使她们脱离了中产阶级的家庭和她们待人和善的父母,使她们扶摇直上地变为一代佳
丽,出入交际场所,赢得显赫的名声。眼前的这位女子,面部表情和说话的声调同我所认识
的其他许多妇女并无两样,这就使我不由得把她看作良家千金,其实她早已无家可依了。
这时我们已经走进外叔祖父的工作室。我的外叔祖父请她抽烟,只因有我在场,他多少
显得有些尴尬。
“不,”她说,“亲爱的,您知道我只抽得惯大公爵送给我的那种烟卷。我跟大公爵说
了,您也馋那种烟卷,”说着,她从烟盒里掏出好几支印有金色外文字样的纸烟。忽然,她
又说:“我一定在您这里见到过这孩子的父亲,他不就是您的侄女婿么?我怎么能忘呢?他
那样和气,我觉得他文雅极了。”她说得既谦虚又热情。但是,我深知父亲待人一向矜持冷
漠,想到他当时一定绷着脸皮,现在却被说成文雅极了,我不禁狼狈不堪,因为他很可能表
现得并不风雅,这种过高的评价,同他在礼节方面的欠缺实在太不相称。后来我才体会到,
这些既无所事事又用心良苦的妇女所扮演的角色,其魅力之一正在于此:她们以她们的热
情、她们的才能,以及优美的感情所具备的一种梦境和她们不必破费便可轻易到手的一种金
玉般的华彩,象名贵而细巧的嵌饰,把男人们毛糙而缺乏磨砺的生活装缀得富丽堂皇。对于
梦境,她们同艺术家们一样,既不追求实际价值,也不让它局限于现实生活,例如我的外叔
祖父穿着宽松的便服在吸烟室中接待的这位女士,她以娇美的体态,粉红色的丝绸长裙,周
身的珠光宝气,以及她同大公爵的交情所散发出来的那种高贵气派,给烟雾缭绕的室内增添
了异样的光辉;同样,她随口说了句对我父亲的评价,说得非常讲究,使这句话别具一格,
有一种高雅的意味,再加上她以亮晶晶的目光看上一眼,等于给这句话镶上一颗光华熠熠的
钻石,其中既包含谦恭之意,又透出感激之情,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便成了一件艺术珍品,
一件“文雅极了”的宝贝。
“好吧,孩子,你该回去了,”外叔祖父对我说。
我站起来,克制不住想去吻一下粉衣女郎的手,但,我觉得这样做恐怕过于孟浪,简直
类似抢劫。我的心怦怦乱跳,心里盘算着:“该做还是不该做?”后来,我不再考虑该做什
么,而是能做什么,我以一种盲目的、反常的动作,连刚才我找到的有利于这样做的种种理
由也全都抛置不顾了:我上前抓住她伸过来的手,把它送到我的唇边。
“他多可爱啊!已经知道巴结女人喜欢了,这是跟他的外叔祖父学的。将来准成为十全
十美的绅士,”她又咬文嚼字地加上这么一句,故意把绅士这个词儿说得带点英国口音。”
用跟我们一衣带水的英国邻居的话来说,哪天他能不能过来喝a cup of tea?①到时候,
上午给我发一封‘蓝笺’②就行了,我准来奉陪。”
当时我还不知道“蓝笺”是什么意思。她的话我有一半听不懂。我怕有些问话若不回答
会有失礼貌,所以我始终全神贯注地听,结果感到非常吃力。
“不,不,这不可能”我的外叔祖父耸耸肩膀,说道,“他忙得很,他很用功。他的功
课门门得奖。。他又低声地——声音压得很低,怕我听见后纠正——补充说道。“谁说得准
呢?也许他将来是雨果第二,或是福拉贝尔③之类的人物。这您是知道的。”
①英语:一杯茶。
②蓝笺:市内电报的俗谓。
③福拉贝尔(1799—1879),法国历史学家,1848年任公共教育部长。
“我崇拜艺术家,”粉衣夫人答道,“只有艺术家才了解妇女只有他们和您这样出
类拔萃的人才理解我们。原谅我的无知,朋友,福拉贝尔是何许人?就是您房里玻璃书柜上
的那几本烫金的书籍的作者么?您知道,您答应借我看的,我一定小心翼翼地爱护书籍。”
我的外叔祖父最讨厌借书给别人,因而没有接话。他一直把我送到过厅。对粉衣夫人的
爱慕弄得我晕头转向,我发疯似地吻遍了我外叔祖父沾满烟丝的两边腮帮。他相当尴尬地暗
示我:希望我最好不要把这次来访告诉家里,但他又不敢明说。而我呢,我热泪盈眶地向他
表示:他对我的一片好心,我铭感至深,总有一天要想办法报答。我倒确实铭感至深:两小
时之后,我先是说了些闪烁其辞的话,后来觉得并没有让我的父母明确地认识到我新近得到
的器重,于是我想倒不如把话挑明,干脆把两小时以前去外叔祖父家的经过,详详细细地告
诉他们,我没有料到这样做会给外叔祖父招引是非。我本来没想给他添麻烦,怎么能料到这
一着呢?我不能想象我的父母能从中找出毛病,因为我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对,不是每天都会
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吗?——一位朋友来请求我们千万别忘了代他向某某女士表示歉意,因为
他本人无法给她投书致意,而我们经常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认为那位女士未必把他的沉默
看得多重要,我们不常得转致歉意能有多大意义。我也跟大家一样,总把别人的脑海想象成
一件来者不拒的容器,对于注入的东西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反应;我从不怀疑,始终以为我把
在外叔祖父家结识新朋友的消息灌进我父母的脑海,也就能如愿以偿地把我对这次介绍的善
意判断转达给他们了。不幸的是我的父母在评价我的外叔祖父的行为时所遵循的原则,同我
的期望完全南辕北辙。我的父亲和我的外祖父向我的外叔祖父提出措辞激烈的质问;我是间
接听说的。几天以后,我在街上迎面遇到我的外叔祖父,他正坐在一辆敞篷车上。我感到痛
苦、后悔、对他不起,我真想把这些感受告诉他。但我内疚之深、铭感之深,决不是摘帽致
意所能表达的;我觉得这反倒会显得小家子气,甚至可能让外叔祖父看不出我对他感恩戴德
只以为我用通常的礼貌敷衍罢了。我决定免去这种不足以表达我内心感情的举动,我把脸扭
了过去。我的外叔祖父却以为我为了服从父母的命令才不理他的,因此他对我的父母记恨在
心。好多年后他才死去,我们一直没有再去看望他。
所以,我就不再进入已经关闭的阿道夫外叔祖父的那间休息室了。我只在厨房外的小屋
周围留连。这时弗朗索瓦丝出现在小庙前的平台上对我说:“我让帮厨的女工一会儿把咖啡
和热水端去,我要赶紧去侍候奥克达夫夫人。”听她这一说,我决定回屋,直接到我的房里
去读书。帮厨的女工是个有名无实的角色,是个常设的职位,承担着始终如一的任务,它通
过体现它存在的一连串暂时的形态,保证了某种连续性和同一性,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帮厨女
工在我们家连续干满两年以上。我们吃了许多芦笋的那个年头,帮厨女工一般负责削芦笋
皮。那是一个病病歪歪的女人,我们在复活节前后到达贡布雷的时候,她正怀着孕,而且已
接近临产期。我们甚至奇怪:怎么弗朗索瓦丝还让她走那么多路,干那么多活,因为她的身
前挂着的那只日见饱满的包袱,虽然有宽大的工作服罩在外面,仍能让人看出它已大到相当
可观的地步,况且她开始步履艰难了。她那身衣裳使人联想到乔托①的壁画中的几位象征性
人物身上所穿的那种宽袖外套。这些壁画的照片,斯万先生曾经送给我过。使我们注意到这
个特点的,也是他。每逢问起有关帮厨女工的近况,他总这么说:“乔托的‘慈悲图’近况
如何?”也确实,那可怜的女工因怀孕而发胖,一直胖到脸上,腮帮结实得堆起了横肉,同
画里那些更象接生婆的粗壮的处女们不相上下;在阿林娜圣母寺的壁画中,她们是种种美德
的化身。今天我才意识到,帕多瓦寺院里的那些善恶图,还从另一方面跟我们的帮厨女工相
象。帮厨女工的形象由于腹部多了一件象征而变得高大起来,但她本人显然并不理解这一象
征,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来传达它的美和它的精神意义,似乎她只是抱着一只普通的、沉
重的包袱;同样,阿林娜圣母寺里那幅标题为“慈悲”的壁画,显然也没有让人家想到画中
那位结实的主妇形象正是慈悲这一美德的化身(在贡布雷我的自修室的墙上就挂有这幅画的
复制品),看来那张结实而俗气的面孔不可能表达任何慈悲的思想。多亏画家别出心裁的独
创,她脚下明明踩着大地的宝藏,那表情却完全象在踩挤红的葡萄汁,或者更象跨上一堆装
满东西的口袋往高处攀登;她把自己热烈的心献给上帝,说得更确切些,她在把心“递”给
上帝,就象厨娘把起瓶塞的工具从地下室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