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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3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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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感,但忧虑中我感到颤栗,仿佛这是日后将长期经受煎熬的先兆。
  “噢,不,”我回答说,“我已经跟您说过,这三个星期我没有空暇,明天不行,另找
一天也不行。”“那好,那么
  我这就赶紧过来真恼人我是在一位女友家里(我感到她还没有确信我已经
接受了她来我处的请求,可见这一请求不真诚,我想置之不理)”“您的女友跟我又有什么
关系?来还是不来,这是您的事,又不是我求您的,是您自己提出来的。”“别生气,我立
即要一辆出租马车赶来,十分钟后就到您那里。”
  就这样,从巴黎那夜幕笼罩的深处传来了无形的音讯,一直传至我的卧室,测定了一个
遥远的生命的活动半径。这第一个信号预示之后,即刻就要显形、出现的,是阿尔贝蒂娜。
想当初,我在巴尔贝克的天穹下与她结识,“大饭店”的男侍为客人摆上餐具,夕阳的余辉
刺得他们眼睛发花;饭店的窗玻璃全都敞着,黄昏那细微的气息自由自在地从海滩进入宽畅
的餐厅。海滩上,最后的漫游者们流连忘返,餐厅里,最先一批前来用餐的客人还没有就
座,摆置在柜台后的镜子里,掠过船体红色的反光,回映着驰向里夫贝尔末班船排出的烟雾
那灰不溜秋的颜色。我不再追究致使阿尔贝蒂娜姗姗来迟的原因,弗朗索瓦丝走进我的卧室
向我禀报:“阿尔贝蒂娜来了。”“阿尔贝蒂娜小姐怎么来得这么晚?”如果说我连头都没
有抬一下,那纯粹是为了装模作样。但是,当我朝弗朗索瓦丝抬起眼睛,仿佛出于好奇心,
想捕捉她的反应,对我提问时那表面的诚意予以证实时,我猛然间钦佩而又愤懑地发现,弗
朗索瓦丝艺术高超,可以让毫无生命的服饰生机盎然,叫五官的线条启齿说话,其技艺之高
超堪与拉贝玛本人媲美,她深谙此道,善于摆弄她的紧身胸衣和头发,只见最白的几绺全都
梳到了表面,仿佛当作出生证明书来出示,那脖颈由于劳累和恭顺而乖乖地弯曲着。这头
发、这脖颈在为她鸣不平,她这么大年纪,深更半夜的,竟把她从睡眠中吵醒,从潮乎乎的
被窝里拖起来,逼得她没命似地快快穿上衣服,冒着染上胸部炎症的危险。我担心露出了对
阿尔贝蒂娜的晚到表示抱歉的神色,忙说:“不管怎么说,她来了,真叫我高兴,这下好
了。”说着,不由得心花怒放。但是,这一完美的喜悦心情没有持续多久,没料到弗朗索瓦
丝竟那样回答我。她没有抱怨一声,甚至极力装出强忍住忍无可忍的咳嗽,身上只披着一条
披巾,似乎感觉到寒冷,她首先一五一十地向我禀报她对阿尔贝蒂娜说的话,就连询问她舅
母安好的话也没有漏掉。“我正是这么说的,先生恐怕担心小姐不会再来了,因为已经不是
来访的时间,很快就要天亮了。她肯定在什么地方玩得很开心,因为她不仅仅对我说,让先
生久等,她心里也不好受,而且还一副瞧不起人的神态回答我说:‘迟来总比不来强
吧!’”说罢,弗朗索瓦丝又添了几句,让我听了好不伤心:“她这样说,不就把自己给卖
了嘛。她兴许恨不能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呢,可是”
  我对此没有感到大惊小怪。我刚刚说过,在交给她办的事情中,弗朗索瓦丝很少说得清
楚,连她自己说了些什么也讲不清,可却很喜欢添油加醋,更别提希望得到的回话了。但
是,如果有那么一次例外,她向我们转达朋友的回话,那不管话有多简短,她往往想方设
法,需要时不惜借助神态、声调,还口口声声保证他们说话时就是这副装腔作势的模样,总
之必定要添加一点伤人的东西。有一次,我们让她到一个店家去,她蒙受了侮辱,算是勉强
忍了,况且,这种侮辱十有八九是她自己想象的,既然她是我们的代表,以我们的名义讲
话,但愿这番侮骂之辞是指桑骂槐,虽说是冲着她,但转弯抹角骂的是我们。无奈只得回她
一句,说她理解错了,得了被迫害妄想症,并非所有做买卖的都串通一气跟她作对。再说,
那些商人感情如何对我无关紧要。而阿尔贝蒂娜的情感对我就非同小可了。弗朗索瓦丝对我
又重复了一遍“迟来总比不来强”这句挖苦人的话,很快令我想到了与阿尔贝蒂娜聚会的那
些朋友,在他们那个小圈子中间,阿尔贝蒂娜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肯定比在我这儿过夜
要开心。“她真滑稽,头上戴着一顶扁乎乎的小帽,两只眼睛大大的,显得怪模怪样,尤其
是身上的那件外套,被虫子都蛀光了,早该送到‘破衣店’去补补了。我看她真好笑。”她
补充说道,似乎在讥笑阿尔贝蒂娜,她很少赞同我的想法,但我觉得有必要亮一亮自己的看
法。她这一笑分明是在蔑视与嘲弄,可我对此不屑一顾,连领会的样子也没有装一装;相
反,我虽然并不知道她说的那顶小帽子,但对弗朗索瓦丝反唇相稽道,“您说的那顶‘扁乎
乎的小帽’可是件货真价实的迷人东西”
  “也就是说一文不值。”这一回,弗朗索瓦丝直言不讳,公开表示嗤之以鼻。这时,我
冲了她说了几句尖酸刻薄的话,但声调温和、舒缓,尽量显得我这番虚情假意句句见真情,
而不是什么气话,同时避免白费唇舌,以免得阿尔贝蒂娜久等。
  “您真善良,”我甜言蜜语,对弗朗索瓦丝说,“您真可爱,您有百好千好,可您还是
停留在您初到巴黎的那一天水平上,无论是您对服饰这类事情的懂行程度,还是对法语的发
音的熟悉程度,如何避免联诵错误来说,都是如此。”这番责备着实愚蠢,殊不知我们以发
音纯正而引以为自豪的法语词,实际上本身是高庐人的嘴巴误读拉丁语或撒克逊语造成的
“误音词”,因为我们的整个语言也只不过是由他几门语言不合标准的发音混合而成的。现
阶段的语言特征,法语的未来与过去,也许就是这些问题引起了我对弗朗索瓦丝发音错误的
兴趣。把“补衣店”说成“破衣店”,这难道不和远古时代幸存下来的动物,如鲸鱼、长颈
鹿一样令人好奇吗?这些动物给我们展示了动物生命所经历的各个阶段。
  “既然您这么多年来都没能学会,”我继续说道,“那您就永远学不会了。您完全可以
放宽心,这并不妨碍您做一个十分正直善良的人,也不妨碍您做美味的冻汁牛肉和其他形形
色色的事情。那一顶您以为普普通通的帽子是按照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一顶帽子式样特意制
作的,花费了五百法朗呢。再说,我还准备送一顶更漂亮的给阿尔贝蒂娜小姐。”我知道,
最能惹弗朗索瓦丝恼火的,是我把钱花到她不喜欢的人身上。她抢白了我几句,突然,她喘
起气来,嘴里到底说了些什么听不太清楚。后来,当我得知她犯有心脏病,真为自己总这样
抢白她,从来不愿放弃这种残酷但无味的乐趣,感到无比内疚!此外,弗朗索瓦丝讨厌阿尔
贝蒂娜,因为可怜的阿尔贝蒂娜并无助于提高我在弗朗索瓦丝眼里的那种优越地位。我每次
受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邀请,弗朗索瓦丝总是露出善意的笑脸。相反,她对阿尔贝蒂
娜从不回请感到气愤。我不得不编造说阿尔贝蒂娜送了我什么什么礼物,而弗朗索瓦丝对到
底是否真有什么礼物从不产生疑心。这种有去无回的非礼交往,使弗朗索瓦丝大为不快,尤
其是涉及吃的方面。若我们没有收到邦当夫人的邀请(她有一半时间不在巴黎,因为她丈夫
在部里呆够了,便象以往那样到处“兼职”),而阿尔贝蒂娜接受我妈妈的邀请来家里吃
饭,她便觉得我女朋友俗不可耐,背起贡布雷流行的一段顺口溜,转弯抹角地大加侮辱:
    吃我自己的面包,
  我要吃个浑饱,
  要我吃你的面包,
  我肚子就不饿了。
  我故意装出不得不动笔写信的样子。“您是在给谁写信?”阿尔贝蒂娜进门问道。“给
我的一位漂亮的女友,希尔贝特·斯万。您不认识她吧?”“不。”我放弃了原来的念头,
没有追问阿尔贝蒂娜晚上的事,我感到若再责怪她,夜已经这么深,我们就没有足够的时间
和解下来接吻、爱抚了。况且打从第一分钟起,我就蠢蠢欲动。此外,倘若说我内心已经有
几分宁静的话,那是因为我并不感到幸福。虽然期待中的人儿已经到来,但等待时刻那种特
有的茫茫然不知东南西北的心情依然存在,搅得我们内心不得安宁,妨碍了我们品尝意中人
到来的欢乐,唯在心情平静之时,我们才把这想象得多么幸福。阿尔贝蒂娜就在眼前,我的
神经却不知所措,仍在继续紧张地活动,还在期待着她。“我想好好地亲一下,阿尔贝蒂
娜。”“随您怎么亲。”她十分亲切他对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美丽。“再来一
个?”她问道。“您知道,这使我多么,多么幸福啊。”“这对我来说,比您还高兴一千
倍。”她回答我说。“啊!您这儿一个小包真漂亮!”“您拿着吧,我赠给您留作纪念。”
“您太可爱了”
  如果愿意,人们尽可彻底克服浪漫的习性,只要想想您心爱的女人,尽量体验一下日后
不再钟爱她时您将面临的处境。希尔贝特送的小包、玛瑙弹子,所有这一切昔日之所以贵
重,纯粹是由接受者当时的内心状态决定的,而现在对我来说,小包就是小包,弹子就是弹
子。
  我问阿尔贝蒂娜是否想喝点什么。“我似乎在这儿看到了桔子和水,这美妙极了。”她
对我说。经她这么一说,我竟能从她的亲吻中品尝到了清凉,觉得比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
上接吻更为凉爽。我喝着汲着,那挤入水中的桔汁仿佛自我奉献出她那成熟的隐秘的生命,
对人体的某种状态产生了妙不可言的作用,身体已归属于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弄得我浑身
酥软失却了活力,不过反过来,为我提供了浇花灌草的戏法,通过这种种戏法,可以对身体
有利,因为水果已经为我的感觉,而绝不是为我的理智揭开了百般奥秘。
  阿尔贝蒂娜一走,我想起曾答应斯万给希尔贝特写信,觉得还是立即动笔为好。然而,
我却毫无激情,象是写上烦人的课堂作业的最后一行字,在信封上写下了希尔贝特·斯万这
一姓名,往日,我在练习本上涂满了她的芳名,想入非非,给自己制造与她书来信往的幻
觉。究其原因,倘若说昔日书写这一姓名的是我本人,那么今日,这一任务已被习惯的力量
移交给某位秘书,习惯的力量常为自身造就众多的秘书。它最近就在我的体内委派了一位,
为我效劳,正因为此秘书与希尔贝特素昧平生,只听我提起过她,仅仅知道那是位我昔日曾
经钟情的少女,无法将希尔贝特这几个字与具体现实联系起来,所以他提笔书写希尔贝特的
姓名时,心底可以更为坦然平静。
  我不能责怪她冷酷无情,如今正视希尔贝特的我,是了解她过去为人如何的精心挑选的
“见证”。小包、玛瑙弹子转送给了阿尔贝蒂娜,它们在我心目中的份量就是当初在希尔贝
特心目中的份量,只要不赋予它们内心情感火焰的反光,在任何人心目中大抵都会有这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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