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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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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年轻的伊斯兰仙女,在这座法国式花园里维护着波斯式精致园林的纯净而明丽的格局,
同她们相比,希腊神话里的山林仙女们都不免显得俗气。我真想过去搂住她们柔软的腰肢,
把她们的缀满星星般花朵的芳香的头顶捧到我的唇边。但是,我们没有停下。自从斯万结婚
之后,我的长辈们便不来当松维尔作客了,而且为了免得让人误以为我们偷看花园,我们索
性不走花园外那条直接通往城外田野的道路,而走另一条路,虽然也通往田野,但偏斜出去
一大段,要远得多。那天,外祖父对我的父亲说:
  “你记得吗?昨天斯万说他的妻子和女儿到兰斯①去了,所以他要乘机去巴黎住两天。
既然两位女士不在,我们不妨从花园那边过去,路近多了。”
  ①初版时,斯万妻女不是去兰斯,而是去夏尔特尔。后来普鲁斯特决定把1914年至
1918年的大战也写进小说,故而把贡布雷改置于未来的战区之内,即朗市与兰斯之间(事
实上,贡布雷镇是以夏尔特尔附近的伊利埃斯为原型的)。

  我们在栅墙外停了一会儿。丁香花已盛极而衰。有几株依然托出精致的花团,象一盏盏
鹅黄色的吊灯,但枝叶间许多部分的花朵,虽然一星期前还芳香如潮,如今却已萎蔫、零
落、枯黄、干瘪,只象一团团香气已消的泡沫。我的外祖父指点着对我的父亲说,自从他同
斯万先生在斯万太太去世的那天在这里一起散步以来,这园内的景物哪些依旧如故,哪些已
经改换模样。他抓住机会又把那天散步的经过讲了一遍。
  我们的眼前是一条两边种植着旱金莲的花径,它在阳光的直射下向高处伸展,直达宅
门。右面则相反,花园在一片平地上铺开。被周围的大树覆盖的池塘虽是当年斯万老先生雇
人开挖出来的,但这花园中最着斧凿痕迹的部分也只是对自然的加工;有几处天然特色始终
在它们的范围内保持着独特的权威,它们置身于花园就象置身于没有经过加工的自然环境中
一样,公然挑出自己本来就有的特色。展示这些天然特色极需一个僻静的环境,而在人工点
缀之上它们自有一种孤幽的意韵:例如花径下的人工池塘边,两行交相栽植的勿忘我和长春
花组成一顶雅致的蓝色花冠,箍住了水光潋滟的池塘的前额,菖蒲象轩昂的王公挥落它们的
宝剑,一任他们统治水域的权杖上紫色、黄色的零落的百合花徽,散落在泽兰和水毛茛的头
上。
  斯万小姐的远行使我失去了有幸在花径一见她的倩影的可怕的机缘。不能结识这样一位
享有殊荣、与贝戈特为友、能同贝戈特一起参观各处教堂的少女,应算是有幸抑或不幸呢?
因为若与她相遇,自惭形秽的我必受到她的轻视;可是,由于她不在,我虽生平第一次得到
静观当松维尔园内景色的机会,却只觉得了无情趣。对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亲来说,情况倒
似乎相反,他们也许觉得女主人们不在反给整个庄园增添宜人的气氛,使它具有难得的美
(犹如登山之日巧遇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因而今天到这边来散步就格外适时。我真盼望他
们的算计落空,突然出现奇迹,让斯万小姐陪伴着她的父亲双双来到我们的眼前,使我们不
及躲避,只好同她结识。
  这时我忽然发现草丛里有只篮子被遗忘在一根钓鱼杆的旁边,鱼杆上的渔漂还浮在水
面。我赶紧设法转移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亲的注意,生怕他们发现她可能在家的些许迹象。
不过,斯万倒曾经跟我们说过,他这回出门有点不合时宜,因为家里有人住着。那么说,这
鱼杆可能是哪位客人放的。花径间听不到有人走动的声音。一只不见踪影的鸟不知在丈量哪
棵树的梢头,它千方百计地要缩短白昼的长度,用悠长的音符来探测周遭的僻静,但它从僻
静中得到的却只是调门一致的反响,使周遭更安定、更寂静,仿佛它本来力求使一瞬间消逝
得更快,结果反使那一瞬间无限延长了。天空变得凝滞,阳光径直射下,让人想躲也躲不
开;小昆虫们无休止地骚扰平静的水面,沉睡的池水一定梦见了想象中的弥漫无际的漩涡,
仿佛在迅速地把软木渔漂拖进倒映在水中的那片悄然的天空,从而更增长我初见渔漂时的惶
惑之感,渔漂几乎垂直地浮在水面,似乎随时都会沉入水中,我已经顾不得自己既想结识斯
万小姐又怕见她的双重心情,考虑是否该去告诉她鱼已上钩。这时,已经走上通往田野小路
的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亲惊讶地发现我没有跟在后面便转身叫我,我只得赶上前去。我觉得
小路上掠过一股山楂花的香味。疏篱象一排教堂被堆积的繁花覆盖得密密匝匝,成了一座巨
大的迎圣台;繁花下面,阳光象透过彩绘玻璃窗似的把一方光明照到地上;如胶似漆的芳香
萦绕着繁花组成的圣台,我的感觉就如跪在供奉圣母的祭台前一样。花朵也象盛装的少女,
一个个若无其事地捧出一束熠熠生辉的雄蕊;纤细的花蕊辐射开去,象火焰式风格的建筑的
助线,这类线条使教堂的祭廊的坡级平添光彩,也使彩绘窗上的竖梁格外雄健,而那些绽开
的花蕊更有如草莓花的洁白的肉质花瓣。相比之下,几星期之后,也要在阳光下爬上这同一
条小路的、穿着一色粉红的紧身衣衫、一阵轻风便可催开的蔷薇,将会显得多么寒伧、多么
土气啊!
  我虽留连在山楂花前,嗅着这无形而固定的芳香,想把它送进我不知所措的脑海,把它
在飘动中重新捉住,让它同山楂树随处散播花朵的、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节奏相协调——这节
奏象某些音乐一样,起落不定——而且山楂花也以滔滔不绝的芳香给我以无穷的美感,但它
偏偏不让我深入其间,就同那些反复演奏的旋律一样,从不肯深入到曲中的奥秘处。我暂且
扭身不顾,用更新鲜的活力迎向花前。我纵目远望,一直望到通往田野的陡坡;那陡坡在花
篱以外,一株迷失路津的丽春花和几茎懒洋洋地迟开的矢车菊,以稀稀落落的花朵,象点缀
一幅挂毯的边缘似的点缀着那片陡坡,挂毯上疏朗的林野图案一定显得格外精神吧;而更为
稀疏的花朵象临近村口的孤零零的房舍宣告村落已近似的,告诉我那里有无垠的田野,起伏
着滚滚的麦浪,麦浪之上是叆叇的白云。而在田野边缘孤然挺立的丽春花,凭借一堆肥沃的
黑土,高举起迎风燃烧的火炬,我一见到它心头便怦然跳动,就象远游的旅人在一片洼地瞅
见嵌缝工正在修理一艘曾经触礁的船只,还没有见到大海便情不自禁地喊一声:“大海!”
  然后,我又把眼光落到山楂花前,象观赏杰作似的,总以为暂停凝视之后再回头细看才
更能领略它的妙处。但是,尽管我用手挡住周围的东西,只给眼前留下山楂花的倩影,但花
朵在我内心所唤起的感情却依然晦暗不清,浑浑噩噩,苦于无法脱颖而出,去与花朵结合。
那些山楂花无助于我廓清混沌的感情,我又无法仰仗别的花朵。这时,我的外祖父给了我这
样一种愉快,其感觉好比我们看到我们所偏爱的某位画家的一幅作品,它同我们所熟悉的其
他作品大不一样;或者我们忽然被人指引,看到那么一幅油画,过去我们只见过它的铅笔草
图;或者听到那么一首配器华丽的乐曲,过去我们只听过它的钢琴演奏。外祖父指着当松维
尔的花篱叫我,他说:“你是爱山楂花的,看看这株桃红色的刺山楂,多漂亮!”确实,这
是棵刺山楂,但它是桃红色的,比白色的更美。它也穿了一身节日盛装,是真正的节日盛装
啊!只有宗教节日才算真正的节日,不象世俗节日随便由谁胡乱定在某一天,既无节可庆,
基本上又无庆可言的;然而,它那身打扮更富丽,因为层层叠叠缀满枝头的花朵,使满树象
洛可可风格的花哨的权杖,没有一处不装点得花团锦簇,而且,更因为这些花是“有色”
的,所以根据贡布雷的美学观点,它们的质地更为优良,这从市中心广场各家商店、乃至于
加米杂货铺的售价贵贱即可窥其一斑:桃红色的饼干不是比别的饼干贵些么。我自己也一
样;认为抹上红色果酱的干酪更值钱,其实这无非是他们答应把捣烂的草莓浇在干酪上面罢
了。而眼前的这株山楂偏偏选中了这样一种食品的颜色,这样一种使节日盛装更加艳丽的颜
色(因为它让节日盛装显得品位更高雅)。这类颜色因为艳丽,在孩子们看来,仿佛格外美
丽,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觉得比别的颜色更充满生气,更自然,即使他们认识到颜色本身
既不能解馋,也不会被裁缝选作衣料。自不待言,看到这些山楂花,我除了更加惊喜之外,
同看到白色的山楂花一样,分明地感觉到它的喜气洋洋中并无丝毫的矫揉造作,没有人为加
工的痕迹,全是大自然自发的流露,那种天真可掬之态,可与村中为在街旁搭一张迎圣祭台
而奔忙的女商人,把满树堆砌,弄得既豪华又有乡土气的颜色过于娇艳的花朵相比。树冠的
枝梢,象遇到盛大节日供在祭台上的,外面裹着纸质花边的一盆盆盆栽玫瑰,细长的梢头缀
满了千百颗淡红的蓓蕾,有的已含苞初绽,好比一盏桃红色的石杯,让人绰约地看出杯心的
一点殷红,它们比花朵本身更透出刺山楂的特殊的精神和不可违拗的品性,它不论在哪里发
芽,不论在哪里开花,只能是桃红色的;它挤在花篱之间跟盛装的姑娘跻身于只穿家常便
服、不准备外出的妇女们之中一样;它已经为迎接“玛丽月”作好一切准备,甚至仿佛已经
成为庆典的一部分;它穿着鲜艳的浅红色盛装,那样光采奕奕,笑容可掬——这株信奉天主
的、娇美可爱的小树啊!”
  花篱扶疏间,可以隐约看到园内有一条花草夹道的小径,除茉莉、三色堇和韭叶兰之
外,还有紫罗兰打开了它们的钱包,象科尔多瓦①的古老的皮件散播着芳香,颜色近似凋谢
的玫瑰;一条长长的水管盘旋在砾石铺就的台阶上,扎满小孔的喷头在香气被水润透的鲜花
的上面垂直地展开一面由彩色水珠组成的棱镜般的团扇。忽然,我惊得无法动弹了,仿佛眼
前的景象不仅呈现于我们的视觉,还要求我们以整个身心来作更深入的感应。一位头发黄得
发红的少女,显然刚散步归来,她手里拿着一把花铲,仰着布满雀斑的脸在看我们。她的黑
眼珠炯炯闪亮,由于我当时不会、后来也没有学会把一个强烈的印象进行客观的归纳,由于
我如同人们所说的,没有足够的“观察力”以得出眼珠颜色的概念,以致在很长一段时期
内,每当我一想到她,因为她既然是黄头发,我便把记忆中的那双闪亮的眼睛想当然地记成
了蓝色。结果,也许她若没有那样一双让人乍一见无不称奇的黑眼睛,我恐怕还不至于象当
年那样地特别钟情于她的那双被我想成是蓝色的黑眼睛呢。
  ①科尔多瓦:西班牙城市,以生产皮件著称。

  我望着她,我的目光起先不是代替眼睛说话,而只是为我的惊呆而惶惑的感官提供一个
伏栏观望的窗口,那目光简直想扑上去抚摸、捕捉所看到的躯体,并把它和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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