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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恶言恶语。要么有谁恶意中伤了她们。我不难理解,“贞洁”指的是“青春期”。可是
“无闻”两字,就让我大惑不解了。也许与“无文化”混淆了,而“无文化”又有可能与
“有文化”混为一谈。我一边等着与阿尔贝蒂娜会面的时刻,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圣卢拍的
照片,似乎因为双眼直盯着不放,最后竟一点也看不见眼前的像片,正在这时,我猛又想
到:“这是我外祖母,我是她外孙”,犹如一位健忘症患者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又恰似
一位病人倏然改变了性格。弗朗索瓦丝进屋向我禀报阿尔贝蒂娜已在楼下,她一眼看见了照
片,说道:“可怜的太太,就是她,连她脸颊上的美人痣都一模一样;侯爵给她拍照的那一
天,她病她一直瞒着大家,聚会时,总是乐呵呵的。只有我发现她头脑有时有点儿迟钝。可
那一下就消失了。后来,她对我这样说:‘万一我出了什么事,怎么也得留下我一幅像。我
还从来没有单独照过相呢。’说罢,她派我去找侯爵先生,问他能否给她照张像,并关照他
千万不要告诉先生是她自己提出照相的。可是,等我回家禀报她可以拍照时,她却又死活不
肯,因为她觉得自己脸色太难看了。她对我说:‘要是留不下影,就更糟了。’她本来就不
笨,最后还是好好修饰了一番,戴上了一只大大的垂边帽,平时不遇到大晴天,那帽子一般
是不戴的。她对自己的相片十分满意,她对我说,她不相信还能从巴尔贝克活着回去。尽管
我对她直说:‘老太太,不该这样讲,我不喜欢听到老太太说这种话,’可白搭,她就是这
个死念头。天哪!她连饭都吃不进了,一连就是好几天。正是这个原因,她才催促先生离得
远远的,去跟侯爵先生一起用餐。她自己不上餐桌,装着在看书,可侯爵的马车一走,便上
楼去睡觉。可后来,她害怕事前什么也没有跟太太说,会惊坏了她。‘还是让她跟丈夫呆在
一起为好,弗朗索瓦丝,对吧。’”弗朗索瓦丝看了看我,突然问我是否“不舒服”。我回
答她说“不”,她连忙说:“您把我拴在这儿,尽跟您闲扯。拜访您的人也许早就到了。我
得下楼去。那可不是个会呆在这里的人。象她那样来去匆匆的,恐怕已经走了。她可不喜欢
久等。啊!如今,阿尔贝蒂娜小姐可是个人物。”
“弗朗索瓦丝,您错了,她相当好,好得这儿都不匹配了。您这就去通知她!我今天不
能见她。”
要是弗朗索瓦丝看见我潸然泪下,说不定会引起她好一场怜悯、哀叹!我小心掩盖。不
然,我会得到她的同情!可是,我却给她以同情。对这些可怜的侍女的好心,我们往往不怎
么理会,她们总见不得我们落泪,仿佛落泪会伤了我们的身子;也许这对她们有害无益,记
得我小时,弗朗索瓦丝常对我说:“别这样哭,我不喜欢见你这样哭。”我们不好夸夸其
谈,不爱广征博引,这是我们的过错,我们因此而关闭了心扉,容纳不了感人的乡野之情,
对因行窃而被解雇的可怜女仆传奇般的辩白无动于衷,也许她蒙受了不白之冤呢,苍白的脸
色,倏然变得倍加谦卑,仿佛蒙受指责是个罪孽,表白父亲如何诚实,母亲如何规矩,祖母
又如何教她为人。诚然,正是这些不忍心看见我们神伤落泪的仆人无所忌惮,害得我们染上
肺炎,因为楼下那位侍女喜欢穿堂风,断绝风口未免失礼。因为,要说象弗朗索瓦丝这样本
来有理的人做错了,除非把正义女神变成怪物。但是,女仆们哪怕再微不足道的乐趣也会引
起主人的反对或奚落。原因是她们的娱乐虽然不足挂齿,但总是含有愚昧无知的感情因素,
有害于身心健康。她们因此而有可能表示不满:“怎么,我一年就提这么点要求,还不同
意。”然而,主人们可能施予的却要多得多,这对她们来说并不是傻事,也没有害处——或
许也是为了他们自己。当然,看到可怜的女侍浑身哆嗦,就要承认并未做过的错事,张口说
“如果非要我走,那我今晚就走吧”,那副忍辱负重的可怜样,叫谁都不可能狠下心来。但
是,如果碰上一位上了年纪的厨娘,神气活现,洋洋得意,手握扫把如执权仗,老娘天下第
一,常常哭闹着甩手不干,干起来又威风凛凛,面对这种人,尽管她说起话来小题大做,咄
咄逼人,尽管她自恃是母亲身边来的,也是“小圈子”的尊严,你也要善于对她作出反应,
切勿无动于衷。这一天,我回想起,或者想象出类似的场景,一五一十全跟我们家那位上了
年纪的女仆说了,打这之后,尽管她对阿尔贝蒂娜百般刁难,我对弗朗索瓦丝一直情深意
切,虽然有起有伏,这不假,但却赋予最强烈的爱,是以恻隐之心为基础的爱。
我面对外祖母的照片,整整一天痛苦不堪。相片在折磨着我。但是,比起经理晚间的来
访,却要轻些。我跟他谈起外祖母,他马上再次对我表示慰问,只听得他对我说(他喜欢使
用他发不准音的词):“您外祖母大人晕雀(厥)的那一天,我本想告诉您的,可考虑到旅
馆这些客人,对吧,也许这会损害了旅馆的利益。她当晚就离开最好不过了。可她求我不要
声张,向我保证她再也不会晕雀过去,一旦再患,便马上离去。那一楼层的领班却向我报告
说她后来又晕了一次。可是,噢,你们是老主顾了,我们想把你们照顾周全还来不及呢,既
然谁也不抱怨”我外祖母常常昏厥,却这样瞒着我。莫非那时候,我对她最不体贴,她
虽然受痛苦的煎熬,却迫不得已,尽量注意显得心情愉快,免得惹我生气,也尽可能装出身
体健康的样子,避免被赶出旅馆大门。我简直想象不出,昏厥一词竟会说成“晕雀”,若是
涉及其他的事情,也许我会觉得滑稽可笑,然而它音响新奇而怪诞,犹如一个别具一格的不
协和和音,久久回荡,足以勾起我心中最为痛楚的感觉。
翌日,为满足妈妈的要求,我到海滩上,毋宁说是在沙丘上躺了一会,身子隐藏在高低
起伏的沙丘中间,心里想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再也不可能找到我。我低垂着眼帘,只透进一
道光线,玫瑰般红艳,那是眼睛内壁的感光。接着,眼帘紧紧闭上了。这时,外祖母浮现在
我的脑际,她静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她身体那么虚弱,好象活着的是另一个人。然而,我却
清楚地听到她在呼吸;时而出现某种迹象,表明她已明白父亲与我的谈话。但是,纵然我热
烈拥抱,怎么也无法从她的双眼中激了出一束爱的光芒,无法使她的双颊露出几分色彩。她
对自身毫无意识,对我也似乎丝毫不爱,仿佛与我素昧平生,也许根本就看不见我。她如此
漠然、沮丧、幽愤,我再也摸不透个中奥秘之所在。我忙把父亲拉到一边。
“你总也看到了吧,”我对他说,“有用说,世上的事情,她都已看得一清二楚。这完
全是对生命的幻想。要是让你表兄来看看就好了,他不是断言死者没有生命吗!她去世已经
一年多了,可说到底,她还一直活着。但是,她为何不愿亲我呀?”
“瞧,她可怜的脑袋又垂下来了。”“那是她想马上去香榭丽舍。”“简直不可思
议!”“你真的认为这会害了她,她会再死去吗?她再也不爱我,这不可能。我这样拥抱
她,难道就没有用?难到她从此就再也不对我笑一笑?”“你要我怎么办,死人就是死人
呗。”
几天后,圣卢拍的那幅照片在我眼里是何其美妙;它没有勾起弗朗索瓦丝对我说的那番
话,因为对那番话的记忆再也没有在我脑海消失,我对它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在那天,外
祖母的身体状况在我看来是那么严重,那么痛苦,可由于她耍了些小花招,头上戴了一顶帽
子,稍稍地把脸遮去了一点,尽管我早已识破破绽,却照样成功地欺骗了我,相比较之下,
拍摄出来的这幅相片上,我看她是那般优雅标致,那般无忧无虑,不如我想象的那么痛苦,
又比我想象的要更健康。可是,她万万没有意识到,她的两只眼睛具有异样的神情,那是一
种昏浊、惊恐的神情,就象一头已被挑定、末日来临的牲畜射出的目光,她那副惨样,象是
个判了死刑的囚犯,无意中流露出阴郁的神色,惨不忍睹,虽然逃过了我的眼睛,却因此而
使我母亲从不忍心瞅照片一眼,在她看来,这与其说是她母亲的照片,毋宁说是她母亲疾病
的缩影,是病魔猛地给我外祖母一记耳光,在她脸上刻下的侮辱的印记。
接着有一天,我终于决定差人告知阿尔贝蒂娜,近日要接待她。那是在一个炎热早临的
上午,孩子们的玩耍嘻闹声,游泳的人的取笑逗乐声,卖报者的吆喝叫卖声,这千万种声音
化作道道火光,簇簇火花,为我描绘出火热的海滩,海波涟涟,一排排冲刷着沙滩,送来阵
阵清凉;这时,交响音乐会开始了,乐声中交织着哗哗的水声,琴声悠悠回荡,仿佛一大群
蜜蜂迷失在海上,嗡嗡作响,我旋即充满欲望。渴望重新听到阿尔贝蒂娜的笑声,看到她的
那些女友,那些少女清晰地显现在浪峰上,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是与巴尔贝克不可分割
的魅力所在,是巴尔贝克特有的花神;我打定了主意,要派弗朗索瓦丝给阿尔贝蒂娜捎信,
约她下星期见面,与此同时,大海缓缓上涨,随着阵阵峰涌,晶莹的海水一次次淹没悦声的
旋律,一个个乐句显得断断续续,宛如一个个弦乐天使在意大利教堂之顶袅袅升起,在斑岩
蓝或碧玉翠的屋顶间若隐若现。但是,阿尔贝蒂娜来访的那一天,天气重又变坏、转凉,再
说,我也扫兴,听不到她的笑声;她情绪极为恶劣。“今年,巴尔贝克真叫人厌倦。”她对
我说,“我尽量不要呆得太长。您知道自复活节后我一直在这儿,已经一个多月了。一个人
也见不着。您想这是不是没趣极了。”尽管刚刚下过雨,天气说变就变,我陪阿尔贝蒂娜一
直到了埃普勒维尔,拿她自己的话说,她常在邦当太太别墅所在的小海滩与安加维尔之间
“来往穿梭”,在安加维尔,她“寄住”在罗斯蒙德亲戚家中;到了埃普勒维尔后,我独自
一个人朝大路方向信步而去,当初与外祖母一起出游时,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马车走的
就是那条路;路面上坑坑洼洼,闪耀的太阳也未晒干坑内的积水,看去就象一块沼泽地,我
想起了外祖母,昔日,她走不了两步,准就沾满了污泥。可是,我刚一踏上那条路,便眼花
缭乱。八月间,我和外祖母看见那地方只有纷纷落叶,象是个苹果园,如今苹果树一眼望不
到边,花儿盛开,色彩缤纷,蔚为奇观,我双脚陷在污泥中,身上穿着舞会盛装,顾不上小
心照顾自己,一心只想到别弄污了这粉红色的花缎,红日下,花缎流光溢彩,奇妙至极,叹
为观止;浩瀚的海面映衬着苹果树,宛如日本石印画的背景,倘若我举首仰望花间晴空,那
把天空衬托得分外静谧,蓝得几乎呈现出紫罗兰色的花朵仿佛立即闪开,敞露出那天堂的深
处。蓝天下,微风徐徐,但冷嗖嗖的,红艳的繁花轻轻摇曳。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