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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3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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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她一句坏话呀,你告诉我说她有点使你烦恼,你说你很高兴放弃娶她的念头。您哭成这个
样子,这不成一个理由。你想想,你妈妈今天就要动身,留下妈妈的大宝贝如此伤心,妈妈
怎么放心得下。再说,可怜的小宝贝,我没有一点时间来劝慰你。行李即使准备好了也白
搭,出门这一天,时间总是不够用。”“不是这码事。”于是,盘算着未来,好生掂量掂量
我的意愿,终于明白了,阿尔贝蒂娜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对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怀有如此
绵绵柔情,是不可能清白无辜的,终于明白了,阿尔贝蒂娜原来是行家里手,正如她的一举
一动向我表明的那样,而且生来就有恶习的本性,我不知为此产生多少回不安的预感,她一
直沉湎于这种恶习之中(也许此时此刻,她趁我不在之机,正委身恶习呢),我于是对母亲
说,明知道我使她为难,但她却不让我看出她的痛苦,只是她身上那严肃的焦虑神色有所流
露罢了,每当她感到事情严重,会使我烦恼,或令我痛苦时,她便有这种严肃的焦虑的神
色,而她的这一神色的首次流露是在贡布雷,即当她终于答应在我身边过夜的时候,此时此
刻她的神色与我外祖母允许我喝白兰地时的神色何其相象,我于是对母亲说:“我知道我一
定会使你为难。首先,与你的愿望相反,我不留在这里,我要跟你同时动身。但这还没什
么。我在这里感到难受,我更想回去。是这么回事。我弄错了,我昨天好心骗了你,我想来
想去思考了一夜。我们一定一定要,赶快拿定主意,因为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因为我再也不
会改变主意了,因为我不这样就活不下去了,我一定一定要娶阿尔贝蒂娜。”
'第四部完' 

第五部 女囚

  每天清早,我脸对着墙,还没转过身去看一眼窗帘顶上那条阳光的颜色深浅,就已经知
道当天的天气如何了。街上初起的喧闹,有时越过潮湿凝重的空气传来,变得喑哑而岔了
声,有时又如响箭在寥廓、料峭、澄净的清晨掠过空旷的林场,显得激越而嘹亮;正是这些
声音,给我带来了天气的讯息。第一辆电车驶过,我就听得出车轮的隆隆声是滞涩在淅沥的
细雨中了,还是行将驰向湛蓝的晴空。但也许还在我听到这些声音之前,已经有一种更敏
捷、更强烈的,不断弥漫开来的东西,悄悄地从我的睡梦中掠过,或是给朦胧的睡意罩上一
层忧郁的色彩,预兆冬雪的即将来临,或是让某个时隐时现的小精灵一首接一首地唱起礼赞
太阳光辉的颂歌,直到我开始在睡梦中绽出笑脸,闭紧眼睑准备承受耀眼的光亮,终于在一
片热闹的音乐声中醒来。说起来,我在这段时期里简直是足不出户,只在这间卧室里感受着
外界的生活。我知道布洛克曾经说过,他在傍晚来看我时,总听见有说话的声音;既然我母
亲远在贡布雷,而他在我房间里又从没发现有旁人,所以他认定我是在自言自语。过了好
久,等他知道阿尔贝蒂娜当时跟我住在一起,而且我把她藏起来,不让她见任何人以后,他
就声称他总算明白了,我在那段时间里为什么从来不肯出门。他错了。但他又是情有可原
的,因为每件事情,即便从情理上来说是势所必至的,我们也没法在一开始就把它的本来面
目看得一清二楚;而有些人,往往爱抓住别人生活中某个确有其事的细节,就忙不迭地引出
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的结论,或者根据刚刚发现的一丁点儿事实,就立时作出根本风马牛不相
及的解释。
  此刻我在想着,我这位女友跟了我从巴尔贝克回来以后,就丢开了乘船旅行的念头,在
巴黎和我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她的房间跟我相隔不过二十步路,就在走廊尽头,在父亲的那
间装饰着挂毯的书房里。每当夜深我俩分手的时候,她总要把舌头伸进我的嘴里,仿佛这就
是我每天的食粮和营养品,世上有着那么些肉体,我们为之所受的痛苦,最终会使我们享受
到一种精神上的愉悦,她的舌头就有这么一种近乎神圣的品质。作为比较,我马上联想起的
并不是承蒙博罗迪诺队长允许让我在兵营度过的那个夜晚,他的好意所能治愈的毕意只是一
种短暂的苦恼,我想起的是父亲让妈妈来睡在我旁边的小床上的那个夜晚。每当生活又一次
要将我们从看来无法逃避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的时候,它往往是在种种不同的,甚至完全相反
的情况下这么做的,以致我们在看清它所赐予的恩宠的那会儿,不免感到其中似乎有一种渎
圣的意味!
  阿尔贝蒂娜从弗朗索瓦丝那儿听说,我把窗帘拉得紧紧的呆在黑黝黝的房间里,但是并
没有睡觉,她就放心大胆地洗澡,不怎么怕在她那间盥洗室里弄出声音来了。这样一来,我
也常常不再多等一会,就提前进我那间跟她毗连的舒适的浴室去洗澡。从前有过一位剧院经
理,花费了好几十万法郎,用真的绿宝石星星点点地镶嵌在红角儿扮演皇后坐的宝座上。俄
国人的芭蕾舞却教会了我们,只要灯光打得恰到好处,单凭光线的闪烁就能变幻出同样奢华
夺目,然而更绚丽多姿的奇珍异宝来。这种相对来说已经是非物质的装饰虽则美妙,但是当
早晨八点钟的阳光倾泻进来,使一个要睡到中午才起床的人所见到的日常的一切顿时熠熠生
辉的时候,那景观却显得美妙得多。两间浴室的窗子,用的都不是光玻璃,而是一种老式的
磨砂玻璃,为的是让人从外面瞧不见里面。阳光骤然照亮了蒙着薄纱似的玻璃,给它们抹上
一层金黄色,沐浴在这舒适的阳光中的,仿佛不再是长久以来被雷同的生活节奏所湮没的
我,而是一个更年轻的我,我陶醉在回忆之中,宛如置身于空旷的大自然,面对染成一片金
黄的树从、甚至耳边还依稀有一只鸟儿在鸣啭。这是因为我听见阿尔贝蒂娜在反复不停地哼
着一支歌:
    心中的忧伤本就疯疯癫癫,
    谁听它倾诉,谁就更加疯癫。①
  我太爱她了,对她的这种糟糕的音乐趣味,我只是挺快活地笑了笑。这支歌,去年夏天
曾经叫邦当夫人喜欢得不得了,但没过多久她就听说这是首愚蠢无聊的歌曲,从那以后她逢
到有客人来的时候,就不叫阿尔贝蒂娜唱这支歌,而让她唱:
    一支告别歌从骚乱的心间涌出,②
  它也变成了“这个女孩让咱们听得耳朵起趼子的一首马斯内的老曲子”。
  ①法国通俗作曲家泰奥多尔·博特雷尔(1868—1925)的《风笛》中的叠句。
  ②法国作曲家朱尔·马斯内(1842—1912)的《爱情诗篇》中的一个乐句。

  一片乌云掠过天际,掩蔽了阳光,我看着那遮羞的压花磨砂玻璃黯淡下去,融进一片灰
暗之中。两间盥洗室的隔板很薄(阿尔贝蒂娜的那间完全一样,也是一间浴室,以前妈妈在
时,因为怕有声音吵我,从来不使用,好在她在我们的套间的另一头还有一间),我俩在各
自的盥洗室里洗澡时,可以彼此交谈,除了水声,不会有别的声音打断我们的谈话,这种亲
昵的感觉,住旅馆时由于住所狭小而又贴得很近,常常可以体味到,但在巴黎就很难得了。
  有些个早上,我就这么躺在床上,尽着性子做我的白日梦,因为我吩咐过,我没打铃谁
也别进我的房间,而装在床上方的拉线开关又装得很不方便,总是要找好半天才能找列,往
往我找着找着就不耐烦了,宁可一个人在床上躺着,这一来就几乎又要睡上一觉。这并不是
说我对阿尔贝蒂娜住在这儿漠不关心。她跟那些女友们的分手,使我的心得以免受新的痛
苦,让它能在一种假寐中得到休憩,来愈合它的创伤。然而,她带给我的这种宁静,却并不
是欢乐,而只是一种减轻痛苦的抚慰。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没有从这宁静中重尝我曾因过
于强烈的悲痛而与之绝缘的许多欢乐,但那决非阿尔贝蒂娜给我带来的,而且,我不再觉得
她有什么漂亮可言,我对她已经感到厌烦了,我清楚地感觉到我并不爱她,相反地,那些欢
乐恰恰是阿尔贝蒂娜不在我身边时我才尝到的。所以,一早醒来,尤其是在天好的日子,我
并不马上让人去把她叫来。我觉得前面说起过的那个在身体里面唱歌的小精灵,比她更让我
高兴,我就先那么呆着,再躺上一会儿,听它独个儿对我唱那礼赞太阳的颂歌。我们每个人
都是由一些小精灵组成的,其中最重要的并不就是那些最外露的。在我,等它们一个接一个
地被病魔击倒以后,大概还会剩下两三个生命力特别顽强的精灵,其中少不了有那么个哲学
家,他只有在两件艺术品,在两种感觉之间找出共同之处以后,才会感到快乐。不过,这最
后的一位,我有时暗自在想,不知是否很象贡布雷的眼镜商放在橱窗里预报天气的那个小矮
人儿,每逢晴天他就掀开风帽,碰上雨天就又戴上。这个小矮人儿,我是领教过它的自私
的:天快下雨时我总会闷得透不过气来,这阵发作要等雨下来了才会缓解,而这个小矮人儿
根本不管这些,当我渴盼已久的雨点终于落下来的时候,他就收起了那副快活的模样,怒气
冲冲地把帽兜砰地盖上。反过来说,我相信在我弥留之际,当我身上所有其他的那些“我”
都已经结束生命,我也只有最后一息的那会儿,倘若有一绺阳光从天际洒下,这个气压计小
人儿也准会怡然自得地掀开风帽欢唱:“哦!终于放晴喽。”
  我按铃唤弗朗索瓦丝。我打开了《费加罗报》。浏览一遍以后,知道报上没登我寄给报
社的文章,或者说所谓的文章吧,那还是很久以前当我坐在佩尔斯皮埃医生的马车里,凝望
马坦维尔的钟楼时写的,最近找出来以后,只是稍稍作些改动就寄出了。接下来,我读妈妈
的来信。一个年轻姑娘单独和我住在一起,使她感到不可思议,大为反感。离开巴尔贝克的
那天,正当她瞧着我神情沮丧,觉得让我独自一人呆在巴黎很放心不下的时候,她听说阿尔
贝蒂娜也和我们一起,而且看着人家把阿尔贝蒂娜的箱子也装上小火车,这时她也许是挺高
兴的,那几只又窄又长的黑箱子,就挨在我们自己的箱子(就是在巴尔贝克旅馆让我在它们
旁边哭了一宵的那些箱子)的边上,我只觉得它们样子挺像棺材,但并不知道它们将给家里
带来的是生命还是死亡。不过我当时甚至都没往这上头去想,因为在唯恐羁留巴尔贝克的担
惊受怕过后,能在那么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携着阿尔贝蒂娜同行,在我已经是喜出望外了。但
对这安排,如果说一开始妈妈并没有什么敌意(她对我这位女友说话的态度非常客气,就象
一个儿子刚受了重伤的母亲在对尽心竭力照顾他的那位年轻情妇表示感激之情),那么当她
看到这个安排全部兑现,这位姑娘在我们家愈待愈久,而且没有其他家庭成员在家的时候,
她的态度就完全改变了。然而我得说,这种敌意,她从来没有在任何场合向我表示出来过,
正象过去她已经不敢责备我的浮躁和疏懒一样,现在她顾虑重重——这一点也许我当时并没
有完全看出来,或者说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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