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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难得多,所以把她介绍给他也就是帮了他一个大忙。在斯万看来,她当然不是不美,不
过那是一种他不感兴趣的美,激不起他的任何情欲,甚至还引起他某种生理的反感;他觉得
她是这样一种女人,每个人都可以举出几个样本来,每个人举的又都不同样,她们都是我们
的感官所要求的那种类型的反面人物。要想中他的意,她的轮廓未免太鲜明突出,皮肤未免
太纤细,颧骨未免太高,脸蛋未免太瘦长。她的眼睛倒是好看,但是大得仿佛在自身的重量
下往下低垂,压着脸上的其余部分,使她总显得身子不舒服或者情绪不佳。在剧场那次相识
以后不久,她就给他写了一封信,请他允许她来看看她极感兴趣的他的收藏,她说她“虽然
无知,却对美的东西颇为爱好”,她设想他在家中“一杯清茶,满屋图书,一定非常舒
适”,而等到她登门拜访以后,对他的了解就会更进一步,却也不掩饰她的惊讶,说他住的
那个区不免有点寒碜,而“他是那么smart(帅),这个区与他实在太不般配了”。他后来
让她去了,在分手的时候,她说她十分高兴能来拜访,遗憾的是呆的时间那么短促,说他给
她留下的印象跟她认识的别的人都不一样,仿佛他们两人之间可以建立一点罗曼蒂克的联
系;斯万听到这里微微一笑。他已经接近看破一切的岁数,懂得满足于为爱的乐趣而爱,并
不太要求对方的爱;但是这种心心相印虽然已经不再象年轻的时候那样是爱情必然追求的目
标,却依然还跟一些概念联系得如此紧密,还可能在爱情没有萌发之前成为产生爱情的根
源。男人在年轻的时候渴望占有他所爱的女子的心,到了后来,只要你感觉到一个女子心上
有你,就足以使你对她产生爱情。就这样,到了一定的岁数,由于你在爱情中追求的主要是
一种主观的乐趣,你就会觉得对女性之美的爱好应该在爱情中起最大的作用,这时即使最初
没有任何欲念的因素,爱情也会油然而生,但这是纯生理的爱。在人生的这个阶段,一个人
已经多次被爱神之箭射中,爱情就不再在他惊诧和消沉的心面前,完全按它自己的不为我们
所知又是无可抗拒的规律来运行了。我们也出来插上一手,用我们的记忆,用我们的主意来
歪曲它。当我们看到爱情的一个征候的时候,我们就会想起,就会臆造出其他好些征候。既
然我们已经掌握了爱情之曲,一字一句都铭刻在心,那就用不着一个女子唱出曲中的充满了
对她的美的赞赏之情的第一句才能想起全曲。而如果她从曲子的中间开始——说什么两人心
心相印,双方离了对方生活就失去意义等等——我们就会在应该接碴的地方,立刻参加跟对
方的合唱。
奥黛特.德.克雷西又去拜访斯万,以后的访问愈来愈频繁;每一次访问都使他重温在
重逢时的失望之感:她那张面孔,他在两次相会的间隔中已经把它的特征差不多忘了,在印
象里既不那么富有表情,也不那么暗淡无光(尽管她还年轻);当她跟他谈话的时候,他因
她的美并不是他自然而然地偏爱的那种美而感到遗憾。再说,奥黛特的脸显得比实际上更瘦
削更凸出,因为她的前额和面颊上部比较扁平,盖着一片当年时兴的前刘海,底下衬着假发
卷,蓬松的发绺一直盖到耳边;至于她那长得绝妙的身材,很难看出它的完整性(那是由于
当时时装式样的关系,虽然她是巴黎衣服穿得最讲究的妇女之一),因为她的胸衣凸成弧
形,象是遮盖着一个假想中的腹部,下缘突然收缩,底下就是鼓得跟气球一样的双层裙子,
使得她这个人看来仿佛是由互不相关的几截拼凑而成的;而裙边、荷叶边和坎肩又都一一自
成体系,根据设计者的心血来潮或料子的软硬,或者紧贴着它们跟缎带的结子、花边的褶
裥、垂直的蓬边相连的线条;或者紧贴着胸衣底下的鲸须片撑架,不管怎样,跟穿在衣服里
的人是毫不合体的。衣服上的这些小装饰时而紧贴着她的身体,时而空空荡荡,这就决定她
时而显得耸肩缩脖,时而象是深陷在衣服之中。
但是,当奥黛特走了以后,斯万想起她曾对他说过,她觉得每次在等待他答应她再来之
前这段时间是过得多么的慢的时候,就不免微微一笑;他想起有次她请他不要让她等待过久
的时候的那副焦急不安,腼腆羞涩的神色,还有她当时注视着他的那副带着胆怯的恳求的眼
神,却使她在插在带有黑天鹅绒的飘带的白圆草帽上的纸蝴蝶花束下,显得非常动人。她也
曾说过:“您就不能上我家去喝杯茶吗?”他借口正在进行关于弗美尔①的研究,其实他已
经中辍多年了。“我知道我是什么也干不了的,”她答道,“在您这样的大学问家跟前,我
是微不足道的。在你们这些学者面前,我是井底之蛙。不过我还是非常想学习,想知道这些
东西,想有人把我领进门。博览群书,埋头在故纸堆里,该多有意思!”她说话时那副自满
的神气就跟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说她不怕脏,乐于干些象“亲自下厨”做菜这样的脏活时一
样。“您也许会笑话我;阻碍您去看我的那个画家(她指的是弗美尔),我可从来没有听人
说起过;他还活着吗?我能在巴黎见到他的作品吗?我很想了解一下您所爱的东西,很想猜
一猜您这辛勤劳动的脑门里面装的是什么,您这永远在思考着的脑子里装的又是什么。要是
能参预您的工作,那该是多美好的梦想啊!”他表示歉意,说他怕再结新交——出于对女人
的礼貌,他当时说的是怕再遭一次不幸。“您怕堕入情网?真有意思,我可是求之不得,我
都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来求得一个寄托感情的对象,”她在说这话时的语气是那么自然,那
么令人信服,连他也被感动了。
①弗美尔(1632—1675):荷兰风俗画家,亦作肖像及风景。
“您多半是为了哪个女的吃过苦头,就以为所有的女人都跟她一样。她没有能了解您;
您是这样一个不同凡响的人。您的这种气质,我一眼看了就喜欢,我马上就充分感觉到您与
众不同。”
“再说您哪,”他说,“我对女人还是非常了解的。您一定也有许多事儿要做,没有多
少闲工夫的。”
“我?我从来也没有什么事儿要做!我总是有空的,您要找我,我总是有空奉陪的。无
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随便什么时候,您都可以来看我。如果您给我个信,我总是乐于来的。
您同意吗?您要是能让我把您介绍给维尔迪兰夫人,那我就太高兴了,我是每天晚上都上她
家去的。您想想,要是能在那里见到您,想到您是为了我而去的,那该多好!”
当然,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象这样回味他们的谈话,象这样想起了她的时候,他自然
会把她的形象跟他在带有浪漫色彩的遐想中想起的别的许多女人的形象并列起来;然而,假
如由于某一个偶然情况(或者甚至不需要这个偶然情况,因为当脑子里的一个潜在的心理状
态突然冒头的时候,这时出现的情况可能对这个心理状态起不了任何作用),奥黛
特.德.克雷西的形象居然占据了他的一切遐想,假如他的一切遐想已经跟对她的回忆密不
可分,那么她体态上的缺陷就不再具有任何重要性,她的体态是否比别人的更合斯万的口味
也就无关紧要,因为一旦成了他所爱的人的身子,它从此就是唯一能给他带来欢乐或痛苦的
身子了。
我的外祖父正好认识维尔迪兰一家,他现存的朋友当中哪一个也不知道这件事。但是他
当时已经跟他称之为“小维尔迪兰”的那一位完全断绝了来往,认为他虽然还有百万家财,
却已经沦为放荡不羁的败类了。有一天,他收到斯万一封信,问他能否把他介绍给维尔迪兰
一家。外祖父叫了起来:“可得小心!可得小心!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斯万准是会走上这
条道的。真是好地方!首先,我不能答应他的要求,因为我已经不认识这位先生了。再说,
这事儿准跟女人有关系,我可不愿意牵扯进去。好嘛,斯万要跟小维尔迪兰那一伙泡在一
起,咱们可有好戏看了。”
外祖父给了否定的答复,只好由奥黛特亲自把斯万领到维尔迪兰家去了。
斯万第一次去的那天,维尔迪兰夫妇饭桌上有戈达尔大夫夫妇、年轻的钢琴家和他的姑
妈,还有当时得宠的那个画家;那天晚会上另外还去了几个忠实信徒。
戈达尔大夫从来也拿不准该用什么口吻来回答别人的话,也弄不清对方究竟是开玩笑还
是一本正经。他随时准备端出一副笑容,作出一个随机应变、昙花一现的微笑,又要带有一
定程度的狡黠,万一对方说的是句玩笑话,也可免遭头脑过分简单之讥。由于他对对方的意
图可能猜得不透,所以他不敢让他的微笑在脸上明确表现出来,总是显出一点犹疑不决,使
人一眼就看出他是想提又不敢提“您这话可是当真?”这么一个问题。他对在大街上,甚至
在日常生活中应该有怎样的言谈举止,也不比在沙龙中更有把握;他对行人、车马、所发生
的事情总是报之以带有狡黠意味的微笑,这个微笑谈他免遭举止失宜之讥,因为如果他的态
度不合时宜,这个微笑就可以表示他早知如此,而他之所以采取这种态度,不过是开个玩笑
而已。
而在他觉得可以明白提出问题的一切事情上,大夫是不惜作出一切努力来增长知识,缩
小他所不知道的事物的范围的。
因此,他就遵照他那有远见卓识的母亲在他离开外省时给他的教导,每碰到有不知道的
成语或者专有名词时,总要查找资料,把它弄个明白。
说到成语,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进行查考,因为他有时以为一个成语还有什么更明确的意
义,总想弄清他最常听到的那些成语的精确含义,譬如什么Labeautédudiable(青春
美)、dusangbleu(贵族名门)、uneviedebaDtondechaise(放荡不羁的生活)、
lequarxd’heuredeRabelais(囊中如洗、捉襟见肘的时刻)、eDleprincedesélégances
(衣着华丽)、donnercarteblanche(授以全权)、eDtreréeduitàquia(哑口无言)之
类,还要弄清在怎样的情况下他可以拿来使用。要是没有成语可用,他就会用学来的一些双
关语或者谐音词。当他听人在他面前提到新的人名的时候,他就满足于以带来疑问色彩的语
调重复一下,心想这么一来就可以套出对方作出一番解释。
他自以为对什么都能分析批判一番,其实这种批判精神他根本是欠缺的。有教养的人施
恩于人却说得仿佛是他欠了对方的情(当然也不希望他当真相信),这种心思在戈达尔身上
就是白费,他把所听到的话全按字面来理解。不管维尔迪兰夫人对他是怎样盲目地偏爱,虽
然她依然觉得他很机灵,可是有次请他进包厢看萨拉·贝尔纳①的演出时,就闹过一次笑
话。她很客气地说:“大夫,您惠顾光临,真是太好了,特别是我相信您一定常听萨拉·贝
尔纳的戏;不过咱们的包厢离舞台也许太近了点儿,”而戈达尔大夫在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