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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基本上就好受一些了。但是我立刻又想到:“可是要是明天我发现她走了怎么办!
我这么担心本身就说明是事出有因的。她为什么没有亲吻我?”这么一想,我的心又剧
烈地疼痛起来。接下去我重又开始原来的推理,心疼方始得到减缓。可是这头脑运动如此频
繁,如此机械,结果闹得我头昏脑胀。由此可见,有些心理状态,例如焦虑,只提供两项选
择,结果就会象肉体痛苦那样,残酷地把您拴在方寸之地上。我无止无境地一会进行赞同我
焦虑心情的推理,一会儿进行驳斥我焦虑心情,并给我以安慰的推理,其空间之狭窄,犹如
病人靠内心运动不断地触摸那使其痛苦的器官,刚离开一会儿,片刻之后仍又回到了镇痛点
上。万籁俱寂之中突然传来一阵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特殊,但却叫我充满了惊恐。是阿尔
贝蒂娜房间窗户猛然打开发出的响声。等一切恢复静寂以后,我扪心自问,为什么这响声叫
我如此害怕?这响声本身毫无可惊之处,但我觉得它使我惊恐万状是出于两层意义。首先,
我们俩人生活有一条公约,由于我怕风,晚上绝不开窗。这事阿尔贝蒂娜到这里来住时我跟
她解释过;尽着她坚持认为这是我的一种怪癖,但仍然保证绝不违反这项禁令。因此对这类
事情她都非常小心谨慎。她知道,哪怕她诅咒这些事情,我都要,我都敢肯定,她宁可让壁
炉烟火味熏着睡觉,也不会打开窗户,就如早晨哪怕发生了天塌下来的大事,她也不敢让人
把我叫醒。这只不过是我们生活的一项小小的公约。然而既然现在她可以不告一声,擅自违
犯这项约定,那还不意味着她从此可以肆无忌惮,违犯其他一切公约了吗?其次,打开窗户
这声音极其猛烈,几乎是缺乏教养,她打开窗户时似乎怒火满腔地在说:“这日子憋死我
了,我管他呢,我需要透气!”我心里没有完全这么想,而是继续在想,阿尔贝蒂娜开窗的
声音,似乎比猫头鹰的叫声还要神秘,还要令人毛骨悚然。自从斯万那天晚上到贡布雷来吃
饭,至今我也许一直没有过象现在这么焦躁不安,我一晚就在过道里走来走去,想以此响动
来引起阿尔贝蒂娜的注意,她也许会可怜我,叫唤我。可是她屋子里没有传出任何响声。在
贡布雷的时候,我叫我母亲来。但跟我母亲在一起,我就怕她生气。我善于用向她表示我的
感情的办法,来保持她对我的感情。这么想着,我就迟迟没有叫唤阿尔贝蒂娜。渐渐地我感
到时辰太晚了,她大概已经睡着好久了。我也就回屋睡觉去了。早晨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不叫唤,别人绝不会到我房间来;第二天我一醒过来,我按铃叫唤弗朗索瓦丝。我在想:
“我要告诉阿尔贝蒂娜,我要给她订造一艘游艇。”我接过信件,目光没有瞧着弗朗索瓦丝
就对她说:“过一会儿我有话要对阿尔贝蒂娜说,她起身了吗?”“起身了,起得很早。”
“一听这话,我顿时觉得,一阵狂风卷起千层焦虑之浪,在我心里翻腾不息;风急浪涌,击
得我喘不过气来。“是吗?那现在她人在哪儿?”“大概在她自己屋里。”“啊!那好,那
好。我呆一会儿见她。”风浪过了,我开始呼吸。阿尔贝蒂娜还在这儿,对此我几乎有点无
动于衷。然而我又猜测她可能不在,这难道不几近荒唐?我睡着了。尽管我敢肯定她不会离
开我,我还是睡得不深,不过不深也只是相对她而言。因为,院子里修理工程发出的声响,
我睡眠中虽然隐约听到,但毫不影响我继续静静睡下去;然而,从她屋里发出任何细小的颤
动,她出来进去再蹑手蹑脚,她按门铃再小心翼翼,都会使我惊醒,全身颤抖,心跳不止;
哪怕我是在昏昏沉睡之中听到这声音也会这样。这就跟我外祖母一样,临终前几天,她早已
一动不动,进入静止状态。医生们称之为休克;可是别人告诉我,当我按习惯按了三下门铃
叫唤弗朗索瓦丝时,外祖母听到以后就象树叶似的开始颤抖起来;然而那个星期内,我为了
不搅扰灵室的肃穆,按铃的时候比平时都轻。不过弗朗索瓦丝告诉我,我自己不知道,其实
我按铃有特别之处,不可能跟别人的铃声混同起来。这么说,我是否也已进入垂暮之日,死
亡已经渐渐逼近?
那一天以及继后一天,由于阿尔贝蒂娜不愿意跟安德烈一起出去,结果我们两个就一起
出去了。我都没有跟她谈及游艇的事。这一起散步使我的心情完全平静下来了。可是晚上她
吻我时继续使用她那新的方式,为此我十分生气。我只能把这看作是她借此表明仍在跟我赌
气,我向她赔了那么多的礼,对她那么客气,她还要那样,这未免有些不可思议。我从她身
上再也得不到我需要的肉体满足,她心情不好我就更觉她丑陋。为此我更加强烈地感到,初
晴之日,万欲萌动,为了她我却失去了众多女子和四方兴游。中学时和女子们在浓荫下的幽
会,早已忘却了,现在又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来。也许是由于这些回忆,这春天的世界别有一
番情趣。我们的住宅在旅途中穿越了一年三季,到达这春天的世界刚刚三天,只见这地方晴
空万里,条条大路都一溜逃跑,去参加乡间野餐,划船嬉戏;在我眼里这既是花草绿荫的国
度,也是翩翩女子的国度,到处充满欢声笑语,连我病后乏力的身子也有权去分享欢乐。然
而,听从于每日的惰性,严守贞洁,只能跟一个并非我所爱的女子交欢,被迫囿于家中,不
能出户远足,这一切在昨日的旧世界,在荒凉的冬天世界似乎还可能,而在这郁郁葱葱的新
世界里则再也不可思议;我在这新世界里醒来,就象年轻的亚当,第一次遇到生存的问题,
幸福的问题,没有前此消极方案的包袱。阿尔贝蒂娜却压着我;我瞧着她,一脸的冷漠和阴
郁。我感觉到,我们没能一刀两断,实为一种不幸。我想去威尼斯,在此之前我想去卢浮宫
看看威尼斯画,去卢森堡博物馆观赏埃尔斯蒂尔的两幅作品——据别人刚告诉我的消息,盖
尔芒特刚将这两幅画卖给该博物馆;我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见到时曾欣赏不已——
《舞之乐》和《某家庭肖像》。但我害怕,怕前一幅画上有些猥褒的姿势别挑起阿尔贝
蒂娜对民间乐事的欲念和怀恋,使她心想,有些生活她没有经历过,那烟火屏开下的生活,
那郊外咖啡舞厅的生活,也许是很有味的。而且,埃尔斯蒂尔的画上,南方绿荫丛中还有裸
体女性,尽管埃尔斯蒂尔本人只是将此看作一种雕塑美——但那岂不降低了作品的价值——
说得更美一些,把那些生在绿荫丛中的女子裸体看作具有白玉雕像的美,那些裸体女子仍有
可能叫阿尔贝蒂娜想到某种乐趣。因此,我不得不放弃这些计划,改为去凡尔赛。阿尔贝蒂
娜不愿意跟安德烈出去,一人呆在屋里,穿着福迪尼浴衣看书。我问她愿不愿意去凡尔赛。
她这人就是这一点非常动人,干什么事却非常痛快,也许她过去一半时间都生活在别人家
里,因此早已养成这种习惯。决定跟我们来巴黎,她也只用了两分钟考虑。她对我说:“如
果我们不下车,我就可以跟您去。”她要披一件大衣,盖住她的睡衣,她在两件福迪尼大衣
之间犹豫了一下,犹如她拿不定主意要带哪个朋友一起出去一样,最后挑了一件深蓝的,非
常漂亮,然后又在帽上扎了一枚饰针。一分钟内她已穿戴完毕,我还是在她之后才披好外套
的。然后我们就一起出发去了凡尔赛。她行动之迅速,态度之温顺,使我较为放心了,仿佛
虽然我没有什么确切的理由要担心,却需要放心似的。去凡尔赛的路上,我思忖着:“我毕
竟没什么可担心的,尽管那一天晚上发出开窗的声音,我叫她做什么,她还是百依百顺的。
我一说要出去,她二话没说就在浴衣外披上了蓝大衣跟我来了,如果是一个反抗的人,一个
跟我闹翻的人,那是不会这么做的。”我们在凡尔赛呆了很长时间。晴空万里,犹如闲步的
人仰卧田野有时所能看见的天空,一片湛蓝,略透苍白,然而颜色是如此纯一、如此浓厚,
让人觉得苍穹所用之蓝色不掺任何杂质,而又深不见底,无穷无尽,任凭你在其间纵深遨
游,除了这蓝色,不可能发现任何一粒其他物质。我想到外祖母,不管是人类艺术,还是自
然风光,她都喜欢宏伟壮观,她就喜欢看见圣蒂莱尔教堂的钟楼直刺这蔚蓝的天幕。突然我
对失去的自由里又泛起一股怀恋之情,因为我听到一种声音,虽然我一时还分辨不出是什么
声音,但我外祖母听到,跟我一样,也会非常喜欢。这声音听起来如同胡蜂嗡嗡一般。
“瞧,”阿尔贝蒂娜说,“有一架飞机,它飞得很高,非常高。我朝上空环视了一下,但就
象躺在田野上的闲步者那样,只见那一片纯质的蔚蓝,不见任何黑点。但我确实听见翅翼的
震颤发出的嗡嗡声,突然那翅翼进入了我的视野。高空之处,一对小小的褐色翅翼,一闪一
闪,在纯蓝不变的天幕上打了一个小褶。我终于找到了这嗡嗡声的来源,原来是这只小虫子
在也许有两千米的高空上来回折腾。我看见了它在嗡嗡作响。以前长年之中,由于地面距离
还未被今天的速度所缩短,两公里外传来的火车汽笛使我们激动不已。如今,并在今后一段
时间内,使我们激动的是两千米上空飞机传来的嗡嗡轰鸣;两者具有同样的美感,因为纵向
旅行所跨越的距离与地面距离是相等的;凌空中的度量之所以让人看来是超然另定的,这纯
粹是由于我们觉得无法企及的缘故,其实两千公尺以外的飞机并不比两公里以外的火车更
远。甚至还更近,因为飞机是飞行于更为纯净的空间,旅人并未切断与出发点的联系,犹如
风和日丽的海面和平原,船只驶远或微风轻拂,便会在万顷海洋和无际的麦田上留下道道涟
漪。我们很晚才踏上归途,路边一条红裤紧挨着一条短裙,让你不时发现一对对情侣。我们
车子驶过马约门回去。巴黎的建筑失去了立体感,成了一幅线描画,犹如一座城市被毁之
后,我们画此类画来勾勒其原有图景似的。然而,图景四周勾出一条极其柔和的蓝线,将图
景烘托得更加美丽。我们的眼睛四处贪婪地搜寻,这吝啬而又美妙的色调从何而来,原来是
一轮明月。阿尔贝蒂娜无限欣赏。我不敢对她说,我如果是单身一人,或者是在追逐陌生女
子,这景色会使我更加心旷神怡。我给她吟诵了几段咏月诗和散文,告诉她从前的银月怎么
到了夏·多希里昂笔下和雨果的《埃维拉尼斯》以及《泰雷兹家的晚会》诗里变成了蓝色,
又怎么通过波德莱尔及勒孔德·里尔复变为金黄色。然后,我向她回忆起《沉醒的博兹》末
尾象征新月的意象,吟诵了整部诗篇。
每当我重忆旧事,我说不清她一生的欲望多么反复无定,时时充满矛盾,谎言无疑又使
事情变得更为复杂,我记不确切当时我们谈话的内容了,只记得她对我说:“噢!瞧这姑娘
多漂亮,高尔夫球又打得那么好。”我问她姑娘叫什么名字,她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