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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变得更为复杂,我记不确切当时我们谈话的内容了,只记得她对我说:“噢!瞧这姑娘
多漂亮,高尔夫球又打得那么好。”我问她姑娘叫什么名字,她立刻摆出一副若无其事而又
傲不可训的样子——这类撒谎者每次要避开一个问题,都千篇一律地采取这种姿态——回答
说:“啊!我不知道(无法奉告,实在遗憾),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光看到她打高尔
夫球,但从来就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明明就是知道,一个月以后,我对她说:“阿尔
贝蒂娜,你上次说到的那个姑娘,即那个高尔夫打得很漂亮的姑娘,你认识她吧。”“啊,
对!”她不加思索地回答道:“说的是爱弥丽·达尔梯耶啊,真的,我都不知道她最近怎么
样了。”撒谎犹如构筑野战防御工事,既然姓名守卫战失利了,就必须赶紧转移,寻找可
能,守卫其他防线。“啊,我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她住什么地方。我看不出有谁能告诉你
她的住址。啊不!安德烈不认识她。她不是我们一小帮的,如今我们这帮人也各奔东西
了。”另一些时候,谎言如同无赖:“唉!我要有三十万法郎的年金多好”她咬紧嘴唇
说。“有了这些钱你想干什么呢?”“我就要请求您允准我留在你家里,”她吻着我说,
“到哪儿我才会更加幸福呢?”但是即使将其谎言考虑在内,也叫人难以置信,她的生活是
何等的水性杨花,她的欲望是何等的朝三暮四。她爱某人爱之发疯,可三天一过,她已不愿
再接受此人的拜访;她要画画,两天之中表现得急不可耐,几乎是急出了眼泪——不过眼泪
一流出来就干了——反正争得就象被人抢走了奶妈的孩子。可及至我真遣人替她去买颜料画
布,她却一个小时也不能等待。她对人,对物,对事,对艺术,对国家,感情都是如此多
变,其实她对万事万物都是如此性格,所以,如果她喜欢钱财的话——我对此有些不信——
也不会比喜欢别的东西更为长久。当她说:“啊!我要有三十万法郎年金多好”时,尽管她
表达了一个不好的想法,但她绝不会抓住此念,紧紧不放,犹如她看了我外祖母手中的塞维
涅夫人著作版本的插图,她就希望去参观罗歇,又好比她要寻找高尔夫朋友,要坐飞机,要
去姨母家度圣诞,或要重握画笔,等等,她都是说过即忘。
“说真的,我们俩谁也不饿,不如到维尔迪兰夫妇家去,”她说道,“正好是今天,又
是时候。”“可是您要也对她们有看法怎么办?”“噢!有好多关于他们的传言,可是说到
底,他们也不至于那么坏,维尔迪兰夫人对我向来不错。再说,一个人也不能总是跟人人都
闹翻吧。他们是有缺点,可是缺点谁还能没有?”“可是您不够打扮,该回去打扮一下,那
样时间又晚了。”“对,还是您说得对,我们还是回家省事。”阿尔贝蒂娜回答道,那百依
百顺的态度,每次都让我十分惊奇。
我们的车子开到一家点心店门前停下。这家店几乎坐落在城外面,当时颇有点名气,一
位夫人行将出来,在向老板娘要取衣物。那位夫人一走,老板娘忙着收拾杯子、碟子和剩下
的点心,因为时辰已经不早。阿尔贝蒂娜朝老板娘瞧了多次,仿佛是要引她注意似的。老板
娘只是走到我的身边,问我要点什么。老板娘长得又高又大,此刻站着给我们上点心,阿尔
贝蒂娜坐在我旁边。阿尔贝蒂娜为了吸引老板娘的注意,每每直线地将目光往上举,可是因
为老板娘紧靠着我们,阿尔贝蒂娜不仅要尽可能高地抬起眼珠,而且目光还要直爬陡坡,没
有倾斜一点的可能。她不能过高地抬头,只能将目光升到那不象样的高度,去够老板娘的眼
睛。阿尔贝蒂娜出于对我的礼貌,迅速将目光降下来,老板娘未加注意,仍在忙她的。这
样,阿尔贝蒂娜的目光作了一系列的上升运动,去乞攀那望能莫及的神。继后,老板娘开始
收拾旁边一张大桌子。这下阿尔贝蒂娜的目光能运转自如了,偏偏老板娘的目光没有一次停
留在我朋友的目光上。对此我并不惊奇。这女人我认识一些,我知道她尽管结了婚,却仍还
有着几个情人,但事情又瞒得滴水不漏,见她那愚不可及的样子,我对这一点大惑不解。我
们吃完点心的时候,我看了这女人一眼。她全神贯注地收拾东西,我朋友如此反复地瞧她,
她都未予正视一眼,我朋友的目光又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这未免有些失礼。她收拾了又
收拾,手脚不停,毫不歇息。把小调匙和水果刀放回原处等等这些工作即便不是由漂亮的高
女人来干,而是节省人力,扔给机器去完成,那我们也就不会看见她对阿尔贝蒂娜的注意竟
那么全然不放在眼里。可是,她眼睛并没有低下,并没有全神贯注于她的工作,而是任眼波
四溢,任妩媚横流。确实,如果这个老板娘不是一个蠢而又蠢的女人(这不仅出自于她的名
声,光凭我的经历,我也一目了然),这淡漠倒可能是一种极度的巧智。我很清楚,再愚蠢
的人,事情一旦牵涉到他们的欲望和利益,尽管他们在愚蠢的一生中一事无成,在这种特殊
的情况下,却能立刻适应最为错综复杂的形势。不过不管怎么说,对老板娘这样一个笨女人
来说,这个假设未免过于复杂了一点。这种笨傻甚至还呈现出无礼的形态,这真是不可思
议!她连一眼也不瞧阿尔贝蒂娜,然而又不可能不看见她。这对我的朋友确实有失敬意,但
是我心底又暗自高兴,阿尔贝蒂娜也得到了一个教训,看到了对她不注意的女人毕竟大有人
在。我们告别点心店,回到车上,已经踏上了归途,突然我后悔起来,由于我经常到店里订
点心,老板娘一定知道我的姓名住址,我忘了顺便把她拉到旁边叮嘱她一句,请她别把我的
姓名住址告诉我们来时遇到的刚出门来的那位太太,其实即使那位太太从点心店间接打听到
阿尔贝蒂娜的住处,那也纯属枉然。我只是觉得走回头路太远了,而且为这区区小事专程赶
回去,在愚蠢且爱说谎的老板娘看来,也未免有些小题大作。我只是想,一星期以后我得回
这儿来吃点心,来补这嘱咐;我们每每把要说的话忘了一半,把十分简单的事情分好几次
做,这很讨厌。
那天晚上,犹如寒暑表上升一度一样,晴暖的天气又跳了一级。春天的晨曦,催人早
醒。我在床上听见电车穿行于馨香之中;空气中热量越聚越多,直至中午变得凝固起来。相
反,我的屋子较为凉爽,稠密的空气渗进来以后,将盥洗室的气味、衣橱的气味和沙发的气
味一道道隔得清清楚楚。昏暗的光线中泛着一层珠光,给窗帘和蓝缎沙发添了一道柔和的折
射。在这半明半暗之中,道道气味并列直立着,互不混淆。不是异想天开,而是确属可能,
我仅借着这清晰可辨的气味,就立刻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郊外的一个新区——与巴尔贝克布
洛克所住的街区相仿——我仿佛走在太阳灼烈的街道上,眼中看见的并不是乏味的肉铺和白
色的方石,而是充满乡村野趣的餐室;呆一会儿我一经到达,果盘中的樱桃和杏子、苹果酒
以及格律耶尔奶酪便散发出阵阵香味,馥郁缭绕,在若明若暗之中轻轻雕饰出玛瑙一般的钟
乳纹,而棱镜玻璃的餐刀架却往昏暗中放射道道彩虹,或在桌布上撒下点点孔雀花斑。
犹如风在逐渐增大,楼下驶过一辆汽车,我听之异常高兴。我闻到了汽油味。善于挑剔
的人会觉得,空气中飘荡着汽油味,是一大遗憾(他们是一些讲究实际的人,在他们看来,
这气味把乡村的空气搞糟了)。另有一些思想家,也是一些讲究实际的人。当然他们有自己
的方式,他们注意事实,认为如果人类的眼睛能看到更多的色彩、鼻孔能辨别更多的香味,
那么人类就会更加幸福,就将富有更浓的诗意,这其实不过等于说,不穿僧袍,换上豪华套
装,生活就会更加美丽,这不过是将天真无知套上哲学外衣而已。对于我来说,这汽油味却
是另一回事(与此相仿,樟脑和香根草,其香型本身并不好闻,却能使我激动,它唤起我对
到达巴尔贝克的当天那湛蓝的大海的回忆)。在我去古维尔的拉埃斯圣约翰教堂的日子里,
这气味和着机器喷冒的黑烟,曾多少次消散于苍白的蓝空;多少个夏日的午后,阿尔贝蒂娜
画画,是它伴随我出门溜达。现在我身卧暗室,这气味又在我身边吹开了矢菊花、丽春花和
车轴草。它如田野的芬芳,使我陶醉;它不象山楂树前的馥香,受其浓烈成分的牵制,固定
在山楂树篱前的范围内,不能向远处飘发。它是四处飘扬的芳香,大路闻之奔驰,土地闻之
改样,宫殿纷纷跑来迎客,天空大放晴朗;它使力量倍增,它是动力腾飞的象征;它唤起了
我巴尔贝克的旧梦,登上钢筋水晶罩的双翼飞机,但此次并非携带过于熟悉的女子共访旧
友,而是邀陌生女子同行,飞一处新地作爱。这气味时时伴随着汽车喇叭声,我就象为军营
起床号那样为这喇叭声填词:“巴黎人,起来吧!起来吧!到郊外去野餐;到河里去划桨!
和漂亮姑娘去到那树荫下!起来吧!起来吧!”这翩翩浮想真让人感到心旷神怡,我连连庆
幸自己订下了“严规”,非我叫唤,任何“胆怯者”,无论是弗朗索瓦丝,还是阿尔贝蒂
娜,都不敢到“深宫内庭”来打搅我,真可谓:
君权严酷,把我禁锢,
难见吾民吾土①。
①见拉辛悲剧《爱斯苔尔》第一场第三幕。
突然景致变了。回忆中出现的已不再是昔时的印象,而是旧日的欲望。近时金蓝的福迪
尼裙衣唤醒了这一欲望。它在我眼前展现了另一种春天的景色,不见嫩绿满枝,甚至不见花
草绿荫,但见一个名字——威尼斯。此处的春天是经过提炼,只剩精华的春天,春时的绵
延、趋暖和开花不是表现为一块浊土的荫发,而是一片净水的翻腾。这里的春天没有花冠。
回答五月的呼唤,只能用流光倒影;五月拍打着春水,春水则闪烁着蓝宝石的幽光,赤裸着
全身拥抱这五月。四季更替,海湾未曾开花,年复一年,城池仍一派哥特式风韵。我很清
楚,我不能想象,或者说我偏要想象,正是这欲望,在我孩提时代,由于出发心切,结果反
而摧毁了我出发的力量:威尼斯之梦给我一片遐想。大海犹如一条蜿蜒的河流,曲曲弯弯环
抱着一个精心雕琢的城市文明。城池有一条湛蓝的纽带绕着全身,与世相隔,独立发展之中
开创了独树一帜的绘画和建筑流派。它是一座神奇的花园,比比皆是彩色的水果和花鸟;它
亭亭玉立于大海之中,海水拍击着柱子,为其爽身,而大海又象一对黑暗中永不闭息的蓝宝
石的眼睛,投射在重雕的柱头上,使之永远五光十色,斑驳陆离。
是的,该是动身的时候了。自从阿尔贝蒂娜不再挂着跟我赌气的样子,我觉得她已不是
我值得牺牲一切而占有的财富了(我们牺牲其他一切财富,也许是为了摆脱忧愁,摆脱焦
虑,现在这些都已平息)。我们穿过了一度以为穿不过去的布圈;我们驱散了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