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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然而当人们再也不怕犯过失的人记仇时,他们的舌头便奇异地松开了。他们会毫不困难
地叙说此人的过失,由于人的想象力的结构尚处于初级的过分简单的阶段(它们还没有经过
大量的改造,而这种改造可以使人类发明的雏型臻于完善,无论是气压计,是气球,还是电
话等等,得到改善后再与雏型相比便面目全非了),这样一种结构的想象力仅仅容许我们同
时看见极少的事情,因此关于海水浴场的回忆就占据了我内心里全部的视野。
在睡眠的一条条黑暗的长街上,我有时会碰上一个恶梦,这类恶梦倒并不十分严重,首
先因为它们引起的悲哀只能在睡醒以后继续一个小时,有如不自然的睡眠方式引起的不适;
其次还因为人们很少遇上这样的恶梦,两三年一次而已。而且是否真遇上了还不能肯定——
也不能肯定错觉和对恶梦的一再分割(有没有使这些恶梦显出一种似曾见过的样子说一分为
二是不够的)。我既然对阿尔贝蒂娜的生活和死亡有所怀疑,我当然早就应该进行调查了。
然而阿尔贝蒂娜在世时使我屈服于她的那种疲劳和软弱又不允许我在见不到她时着手进行此
事。不过,有时从长年累月的软弱里可能会猛然冒出闪电般的强大力量。我决定进行调查,
起码是部分的调查。
可以说阿尔贝蒂娜一生中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别的事。不过我还是在考虑我能派谁去巴尔
贝克作一次实地调查。埃梅似乎是合适的人选。他不仅对当地了如指掌,他还属于那种十分
操心自己的利益,对主人又很忠心,而且对无论哪种道德都漠不关心的普通百姓(如果我们
给他们报酬丰厚,他们在按我们的意志办事方面会表现得谨言慎行,不怠惰不贪赃枉法国时
又不择手段),我们谈到这类人时总是说:“是些好样的人。”我们对这类人是可以绝对信
赖的。埃梅一动身,我便琢磨我现在如能问阿尔贝蒂娜本人关于埃梅准备去那边打听的事,
那不知会强多少。于是我宁愿亲自问她而且似乎已准备亲自问她的念头立即把阿尔贝蒂娜带
到了我的身边,这倒不是依靠起死回生的努力而似乎是靠了某次偶然的邂逅,如同不“摆姿
势”的照像,快镜头照出的人像总是更生动,我在想象我们的交谈时,我同时又意识到这交
谈根本不可能;我刚从新的角度去重新考虑阿尔贝蒂娜已经死了这件事,这阿尔贝蒂娜便引
起了我对业已消失的人的一片柔情,看不见她们当然也无从修改她们被美化了的形象;这阿
尔贝蒂娜同时也引起了我的哀伤,她永远消失了,那可怜的小家伙永远被剥夺了生活的乐
趣。于是倏忽之间,我从忌妒心对我的折磨里骤然转移到离别的绝望中去了。
此刻充溢着我心灵的并不是充满仇恨的猜疑,而是对和妹妹共同度过的洋溢看爱和信任
的时刻的使我感动的回忆,死神的确已经使我失去了这样一个妹妹,因为我的悲伤并非与阿
尔贝蒂娜曾经是我的什么人有关,而是与我的心逐渐使我相信她是什么人有关,因为我的心
总渴望着领略最一般的爱的激动;于是我明白了那使我如此厌倦的生活(至少我认为如此)
其实是趣味无穷的;我如今才感到,甚至就一些无关宏旨的话题同她闲聊的那些时刻也曾使
我精神得到极大的满足,我在当时的确没有觉察到这种精神上的满足,但如今它已促能我始
终不懈地去追忆这样的时刻而且排除其它的时刻了;我能追忆的最微不足道的事,在汽车
里,她坐在我身边做出的某个动作,或在她房间里她在我对面坐到饭桌上的动作,都在我心
里激起了甜蜜而悲哀的波浪,这波浪越涌越近最后便淹没了我整个的心灵。
我从来没有认为我们用餐的这个房间很美观,我对阿尔贝蒂娜说它美观是为了让她生活
在其中感到满意。如今,这里的窗帘,椅子,书籍都不再是我漠不关心的东西了。并非只有
艺术才能给最微不足道的事物抹上一层富有魅力的神秘色彩;艺术固有的这种使魅力和神秘
性与人们水乳交融的能力也会转换给痛苦。当时我从不去注意我和她从森林回来到我去维尔
迪兰家之间这段时间共同享用的晚餐,而如今我的泪眼却在寻找晚餐时刻的美妙而庄严的温
馨。爱情的感受和生活中的其它感受是不能同日而语的,但也并非只有沉迷于生活的感受才
能体会爱情。在尘世,在市街的喧嚣和周围鳞次栉比的房舍的杂乱中,你不可能估量一座教
堂的独一无二又经久不变的正确的高度,只有远离尘嚣,从邻近的山坡遥望过去,城市失去
了踪影或只在地平线上呈现出模糊的一团,只有这时你才可能在黄昏的寂静里沉思默想从而
估量出教堂的高度。我竭力用我的泪眼鸟瞰阿尔贝蒂娜的全貌,同时回想着那晚她所说的全
部严肃而正确的话语。
一天清晨,我仿佛在雾霭里看见一座小山的椭圆形身影,感觉到一杯巧克力的温热,与
此同时一件往事的回忆却使我的心难受得紧缩起来。阿尔贝蒂娜在一个下午来我家看望我,
我第一次拥抱了她,原来我突然听见了刚点燃的热水暖气发出的格格响声。我气冲冲地把弗
朗索瓦丝交给我的维尔迪兰夫人的邀请信仍到地上。阿尔贝蒂娜既然这么年轻就死了;而布
里肖又继续去维尔迪兰家赴宴,维尔迪兰夫人家也继续高朋满座而且也许还会高朋满座若干
年,我初次去拉普利埃晚餐时的感受便以更大的力量逼我相信死神并不袭击同一岁数的所有
的人!布里肖的名字立即勾起了一件往事,在一次晚会结束时布里肖把我送了出来,我当时
在楼下看见了阿尔贝蒂娜房间里的灯光。我后来曾反复回想过她房间里的那一缕灯光,但却
从来没有从现在这样的角度去回忆过。因为我们的回忆虽然的确属于我们自己,我们拥有这
些回忆却好比我们拥有花园式住宅,住宅的一些小小的暗门往往为我们所不知,可能会是邻
近的某个人前来替我们打开这些暗门,因此在这之前我们虽然回到了家里,但起码有一个方
面我们还不大清楚。一想到我回家时人去楼空的景象,一想到我在楼下再也看不见阿尔贝蒂
娜的房间而那间房里的灯光也永远熄灭,我才明白那天晚上离开布里肖时我以为自己因不能
出去散步也不能去别处做爱而感到烦躁、懊恼,那是怎样的错觉。只因为我自以为很有把握
全部占有那个宝贝,那个把光芒从上至下反射到我身上的宝贝,因而对估量它的价值便毫不
在意,这样一来我便必然认为这宝贝还比不上寻欢作乐,这种寻欢作乐无论多么微不足道,
我在竭力想象它们时起码对它们作了估价。我明白了,在巴黎时我在我家也就是在她家过的
那种生活正好使我实现了一种深沉的宁静,而在巴尔贝克大厦,那天晚上我同她睡在同一屋
檐下时,我梦想过这种宁静但以为那是不可能得到的。
在去参加维尔迪兰家最后一次晚会之前——即使这次晚会没有举行我也不会为此感到宽
慰——我们从森林回来时我和阿尔贝蒂娜之间进行过一次谈话,那次谈话使阿尔贝蒂娜和我
的精神生活有所融合,而且在某些领域使我们互相同化了。因为如果说我带着柔情回味她的
聪慧和她对我的体贴,这无疑不是由于她的聪慧和她对我的体贴超过了我认识的其他人;在
巴尔贝克时德·康布尔梅夫人不是对我说过:“怎么!您完全可以和埃尔斯蒂尔这样一个天
才一道度过这些日子,而您却和您的表妹在一起!”我之所以喜欢阿尔贝蒂娜的聪慧,是因
为她的聪慧使我联想到她身上的某种东西,我把这种东西叫做甜美,正如我们把仅仅是上腭
的某种感觉叫做水果的甜味一样。事实上,我在想到阿尔贝蒂娜的聪慧时,我的嘴唇会本能
地伸出去进行回味,我真宁愿我回味的东西实际存在于我之外,宁愿它是一个人客观的优越
之处。我当然认识一些比她更聪明的人。然而爱情的毫无止境,或者说爱情的自私自利使我
们对我们所爱的人的精神和道德面貌最难做出客观的判断,我们总是随着我们的愿望和畏惧
不断地修饰我们之所爱,我们总不把所爱的人和我们自己分别开来,她们仅仅是一个广阔无
垠的处所,是我们表露爱情的处所。总有数不胜数的苦和乐永不停息地汇集到我们的身体
里,因此我们对自己的身体总不能象对一棵树,一幢房舍,一个行人一样具有清晰的概略看
法。我没有千方百计从阿尔贝蒂娜本身更多地去了解她,这也许是我的错误。同她相处这么
长的时间我只不过认识到就她的魅力而论她在我的记忆里所占的地位随着年代而有所不同,
所以在看到她自发地起了许多的变化而这些变化又绝不仅仅因为她的前途已可能有所不同时
我还感到吃惊呢,同样,我本应该象了解任何一个人的个性一样去设法了解她的个性,这样
做我也许可以弄明白为什么她一味坚持对我隐瞒她的秘密,从而避免使这种奇怪的顽固态度
与我从不变通的预感之间的冲突延续下去,而这种冲突却导致了阿尔贝蒂娜的死亡。这样一
望,我在深切怜悯她的同时便感到在她死后继续生活下去乃是一种耻辱。的确,在我的痛苦
达到最缓和的程度时,我甚至感到我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正在享受她死亡的好处,因为如果一
个女人在我们的生活里并不是幸福的因素而是悲伤的工具,这个女人对我们的生活便大有用
处,占有任何女人本身都不如占有她使我们痛苦时为我们揭示出的真理那么宝贵。在这样的
时刻,我总把我外祖母之死和阿尔贝蒂娜之死联系起来,我感到我的一生似乎被我犯下的双
重谋杀罪玷污了,只有世上最卑劣的人才会原谅我。我曾梦想被她理解,梦想别让她低估
我,我以为被理解和不被低估乃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其实更能理解我和估价我的人又何其多
也。希望被理解是因为希望被爱,希望被爱是因为正在爱。其他人的理解是无关紧要的,而
且这些人的爱是令人厌恶的。我在获得阿尔贝蒂娜一丁点理解和爱情时感到的欢乐并非来自
她的理解和爱情本身固有的价值,而是由于这种获得,我又往全部占有阿尔贝蒂娜的目标迈
出了一步,这种全面占有是我在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天就已确定的目标和抱定的幻想。我们
在谈到女人的“可爱”时,我们也许只是在让我们见到她们时感到的快乐从我们身上迸发出
来,就象儿童说“我亲爱的床,亲爱的枕头,我亲爱的山楂树”一样。这就从另一方面说
明,男人从来不这样谈论并不欺骗他们的女人:“她真可爱”,他们说这句话时往往是在谈
欺骗过他们的女人。
德·康布尔梅夫人有理由认为埃尔斯蒂尔的精神魅力更大些。然而我们并不能以同样的
方式去判断一个和别人一样在我们自身以外而且只在我们思想的边缘着了色的人的精神魅力
以及另外一种人的精神魅力,这种人在某些事故之后定错了位置,最后竟顽强地固定在我们
自己的体内,致使我们自问此人在过去的某一天是否在某个海边小火车的走廊里注视过一个
女人,而且在这样自问时我们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