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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面我没能认出站在自己面前的朋友,如果说我的回忆没有能够用源源不断的青春活力
赋予似乎已被剥夺了活力的他以生命的话,那我也该从中辨认出慈爱的老人们的那种博学的
疲乏。我在刚步入生活的时候就认识了他,一直不断地看到他。对我来说,他是我的同窗,
一个少年人,我是用无意识地给予自己的青春——从那时起便以为自己还不曾过完的青春去
测定他的青春的。我听说他挺显老,我惊讶地注意到他脸上那种不如说是衰老的人们才有的
迹象,我明白了,那是因为他实际上已经衷老,而老翁正是生活用持续多年的青少年制成的。
就象有人听说我身体不舒服,便问我是不是担心得了现时正流行的感冒,另一位好心人
则安慰我说:“不会的,容易得感冒的大多数是年纪还轻的人。您这种年龄的人不会再有多
大的危险。”他们还肯定说全体医务人员都把我认出来了,他们低声传说我的名字,甚至,
一个妇人胡言道是“用他们自己的用语说的”,她听到他们说:“这就是父亲”(这个词后
面接着我的姓);然而,由于我没有孩子,她便只好求助于年龄来解释了。
“怎么,问我认不认识元帅?”公爵夫人对我说:“我认识的人体面得多呢,加利拉公
爵夫人呀,波莉娜·德·贝里戈尔呀,迪邦卢大人呀。”听她这么一说,我幼稚地抱憾没有
结识被她称作老军团的残部。我本应想到她也只知道那个被称作老军团的结局。就这样,我
们在地平线上隐隐瞥见的那点残余变得神秘而伟大,并且仿佛已关上大门,封闭了那个我们
再也见不到的世界。然而我们也在前进,并且很快,我们自己也走到了对下面几代来说是地
平线的地方。地平线在后移,那个似是结束的世界周而复始。“在我当小姑娘的时候,”
德·盖尔芒特夫人补充说:“我甚至还见到了狄努公爵夫人。老天爷!您知道我已经不是二
十五岁了。”最后那句话让我听了恼火:“她不该说这话,这种话让个老太婆去说才是。”
然而,我立刻想到她本来就已经是个老太婆了。“至于您,”她又说,“您总还是那个样
子。是的,”她对我说,“您让人惊讶,您总是显得那么年轻,”多么令人伤感的话呀,因
为它只是在我们实际上,而不是表面上衰老的时候才有意义。她给我最后一击,补充说:
“我一直在惋惜您为什么不结婚。话说回来,谁又知道,也许这样更幸福。本来,在您这个
年龄战时就能有几个儿子了,如果他们被杀死,象那可怜的罗贝尔(我还常常念叨着他
呢),那么,象您这么多愁善感,您是不会在他们之后再活下来的。”我还能够在那些同我
一样、自以为还年轻的老人们眼里看到我自己,那就象我有生以来未遇上的第一面真实的镜
子,当我把自己作为衰老的例子举出来,希望听到他们说一声“否”的时候,在他们望着我
的目光里并没有显示出他们对待自己的态度,只有我看待他们的那种神色,单一的肯定。因
为我们看不到自己的外貌、年龄,然而我们却又象一面背对着自己的镜子,照着别人,看到
别人的外貌。发现自己老了,对不少人来讲也许不会象我这么伤心。然而,首先,对待衰老
犹如对待死亡,有的人对这种事淡然处之,那并不是因为他们比别人勇敢,而是因为他们的
想象力较差。其次,一个从童年时代起便盯住同一理想不变的人,他的怠惰本身,甚至他的
健康状况在使他不断推迟理想的实现的同时,也使他每晚都要意识到自己白白地丢了一天,
这种意识那么清楚,致使疾病在加速他肉体的衰老的同时,却延缓了他心灵的衰萎,这个
人,当他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时间之中,发现自身生活很少的人也是按照日历调节的,他不
可能一下子觉察到日逐一日点滴积累的全部年岁的时候,他会感到更加诧异,更加震惊。然
而,造成我苦恼还有一条更为严重的原由,那便是即在我打算把我艺术作品中超时间的现实
写清楚,使它们理智化的时候,我发现了时间的这种破坏作用。
我不在的时候,在某些人身上连续不断地完成的每个细胞的更替已导致那么完整的变化
和那么彻底的变态,使我可以在一个餐馆里坐在他们对面用餐一百次,却想不到我还曾认识
过他们,就象揣测不出一位微行君主的权势或者一个陌生人的罪行。在我们听到他们的名字
的情况下,这个比喻甚至有不足之处,因为,你可以相信坐在你对面的陌生人是罪犯或者国
王,而他们,我认识他们,或不如说我认识叫那个名字的人,他们前后区别那么大,使我无
法相信这竟是同一些人。然而,就象我想到权势或者罪恶的时候会作出的反应那样,这种想
法很快便会给你的陌生人一副新的面貌,对这个人,当我们还不知其底细的时候,我们往往
愚蠢地显现出倨傲简慢或殷勤奉承的态度,而同是在这副嘴脸上,我们现在却识别出了似是
高贵或可疑的神色;就是这样,在这个女人,这个完全陌生的女人脸上,我力图寻找出什么
能使我相信她是萨士拉夫人的迹象,最后我确认从前见到过这张脸,然而,这种认识对于我
来说,已千真万确地异化了,那完全是对另一个人的认识,失去了我所认识的人的一切属
性,就象一个人重又变成了猿猴那样,若不是名字和身份把我送上求解的道路,解了这个实
属难解的问题的话。不过,有的时候,过去的形象也相当清晰地重新出现,使我得以努力作
一番对照,然后象一个与被告当堂对质的证人,我虽然见过他,却不得不说:“不我认
不出来了,”差别是那么巨大。
希尔贝特·德·圣卢对我说:“我俩单独去餐馆吃晚饭好吗?”由于我回答说:“只要
您不觉得同一个年轻人一起单独用餐对您的名声有什么妨碍的话,”我听到周围那些人全都
笑了,我急忙补上一句:“或者不如说跟一个老年人一起吧。”我感到,刚才引得大家发笑
的那种话只有我的母亲在提到我的时候才能这么说,因为只有在我母亲那里我才永远是个孩
子。而我却是站在她的角度上来判断自己的。如果我最终能够象她那样,录下我从牙牙学语
以来完成的某些变化,那么这些变化现在也都已十分陈旧。因此我依然呆在那个人的地位
上,他曾有一时使旁人超乎事实之前说:“他现在差不多是个大小伙子了。”我仍然这么以
为,但是这一次却大大地落后于事实,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变化。可是事实上,刚才他
们哈哈大笑,他们又发现什么变化了?我没一根银丝,我的唇髭是黑色的。我真希望能够问
问他们那件可怕的东西明显表现在什么地方。
无疑①,我刚才发现的那个残酷无情的东西只能在关于我作品的素材本身方面给予我帮
助,既然我已决定素材不能单由真正充实的印象、与时间无关的印象构成,在我打算用来镶
嵌那些印象的真实中,与时间有关的,与人们、社会、民族在其中浸沉、在其中变易的时间
有关的真实将占有重要的地位。我不会只注意给人们外表上的那些变异一个位置,我每时每
刻都能举出新例的变异,因为,即在考虑我的作品的同时,虽说一开始撰写便已相当明确它
中途不会因短暂的分心而辍笔,我却继续在向熟人问好,同他们交谈。况且,衰老的表现并
非人人都一样。我碰到过有人问我姓什么,人家对我说那是康布尔梅先生。这时,他为了表
示已经把我认出来了,问我说:“您还总感到气闷吗?”当我作出肯定的回答时,他又对我
说:“您瞧,这并不影响长寿,”就好象我已经是百岁老人了。
①现在我才明白衰老是什么东西了——衰老,在所有的现实中,它的纯抽象概念也
许是我们这辈子保留得最久的一个,望着日历,给信件署上日期,看到朋友们结婚,朋友的
孩子们结婚,或者出于恐惧,或者出于怠惰,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直至有一天我们瞥见一
个陌生的身影,象阿让库尔先生那样的身影,它告诉我们现在已经生活在一个新的世界里
了;直到有一天,我们的一位女朋友的孙子,这个我们本能地愿以志同道合相待的年轻小伙
子朝我们莞尔一笑,以为我们在嘲弄他,因为我们看上去倒象他的祖父时为止;这时我才明
白死亡、爱情、心灵的欢乐、痛苦的效益、感召等等意味着什么。因为,倘若那些姓名对我
来说已丧失它们的个性,词语却为我们揭示出它们的全部涵义。形象的美驻留在事物的后
部,观念的美则在前部。以至当我们达到形象的时候,它们的美已不可能再引起我们的赞
叹,然而我们又只能在超越观念之后才能理解观念的美。——作者注。
我同他说着话,两眼紧盯着他脸上,望着那两三处特征,希望通过思维把它们归入被我
称作他本人的那个记忆合成中去,这个合成其实与之迥然不同。然而有一阵子他把脸侧过
去,此时我看到他脸上多了个硕大无朋的红色囊肿,这个囊肿使他的脸变得认不出来了,它
使他的嘴巴、眼睛都无法完全睁开,样子那么怪,令我目瞪口呆,不敢看那痈一样的东西。
我觉得让他自己先提起这个痈更为合适。然而他就象一位勇敢的患者,笑呵呵的,对此矢口
不提,反使我不知所措,不问问他似乎缺乏感情,问他是怎么回事则有失分寸。他却继续大
谈气闷,他问我道:“随着年龄的增长,气闷的时候是不是少了一些?”我对他说依然如
故。他又对我说:“啊!不对头,我妹妹气闷的时候比过去明显减少了,”那辩驳的口吻就
象我的病情还非得同他妹妹的一样不可,仿佛年龄也是那种药物之一,那类药物既然对戈古
夫人曾有裨益,就应有助于我的健康,否则他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随着康布尔梅一勒格朗
丹夫人越来越近地朝我走来,我越来越担心因为没有对我已经注意到她丈夫脸上的那玩意儿
表示怜恤而显得缺乏感情,可我不敢首先提到它。她对我说:“您很高兴见到他,是吗?”
我用不肯定的口吻回答说:“他身体还可以吗?”“老天爷,就象您看到的这个样,不算太
坏吧。”她没有发现那揽住我视线的痈疾,它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时间的标志之一,是
时间打在侯爵脸上的印记,它是渐渐长大的,是那么渐次累进长大的,竟使侯爵夫人丝毫没
觉察到。直至康布尔梅问完我有关气闷的问题之后,才轮到我低声向旁人打听侯爵的母亲是
否还健在。实际上,在对似水年华的衡定中,也就是第一步难以迈出。首先我们会感到很难
想象已经过去了那么多时间,然后又很难相信时间没有过去得更多一些。我们从不曾想来到
十三世纪已是那么遥远,后来又很难相信十三世纪的教堂居然保存下来,这种教堂在法国却
是数不胜数。这种在别人身上进行得比较缓慢的工程,在我身上不一会儿就完成了,他们很
难理解自己认识的年轻人怎么变成了花甲老人,十五年后,当他们得知这个人还活着,而且
还只有七十五岁,他们更不能理解了。我向康布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