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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那孟夫人虽不通文墨,心地可贤惠哩。又温柔,又娴静,将孟先生服侍得十分周到。”
柳荫官道愈走愈窄,四人岔入一条小径,在林木疏密处隐隐可见到一片沼泽地,水气氤氲间深绿浅翠,别有一番景色。
狄公四人在竹栅门前下了马。狄公推开竹栅门,顿见一座宁静幽雅的大花园,一座歪斜的板桥通向莲花池中央的小亭。莲花池畔,芳草萋萋,野花含靥,水鸟喁喁,蝴蝶盘旋。莲花池上则新荷一片,幽香阵阵。微风拂来,荷叶翩翩,波光摇动,宛如画中一般。
袁凯道:“孟先生终日在这花园里吟诗品茶,养颐晚景。”
狄公点点头,踏着摇摇晃晃的板桥,走到了那翼小亭里。小亭上翘着的六角飞檐上,各垂下一个铜铃。亭柱的红漆已斑驳脱落,亭顶的绿瓦也参差残缺。莲花池对面,疏疏几间房舍,被一株参天的大橡树遮蔽了大半。亭子的浓荫里只见霭霭晨雾弥漫,不闻一点鸡犬之声。
小亭内站上四个人,便显得拥挤。狄公细细向斜靠在竹椅上的死尸看了半晌,又摸了摸死尸的双肩,扳了扳死尸的臂膊。
“尸身刚僵硬。——天气如此闷热,四周又如此潮湿,一时不易断定死者遇害的时间,大略应在午夜之后。”
狄公说着,将刺入死者左胸的匕首拔了出来,反复端详。那匕首锋刃闪闪,甚是锐利。
马荣道:“老爷,这种匕首城里随处可买到,并不稀罕。”
狄公默然,将匕首递给了马荣。马荣用一张油纸包了,纳入衣袖。狄公见孟岚瘦长的黄脸已走了形,嘴歪斜着,一对混浊的乌珠安详平静,雪白的山羊胡子并不凌乱。——显然临死前并不惊惶恐惧。
狄公拿起圆桌上那把锡酒壶摇晃了几下,里面只剩一丁点酒了。他又拈着酒壶边那只瓷杯端详了一阵,点点头,纳入衣袖。
他命巡官:“你去找一副门板来,设法将尸身抬回衙里。”又转脸嘱袁凯:“袁掌柜在此亭内稍候片刻,下官去池那边看了就来。”一边示意马荣,随他同去。
狄公、马荣踩着那“吱吱喳喳”摇晃的小桥,来到莲花池畔,绕着水堤转到花园那头孟家的宅舍。
马荣上前敲了敲门,半晌门开了,出来一个面目姣好的侍童。侍童听说是县令前来访察,忙进内屋禀报。狄公见外屋四壁萧然,微风吹隙,几件家具都十分破旧,不由对马荣道:“凶犯作案显然不是为了偷盗。”
马荣低声说:“老爷,主妇来了。——哟,作案动机有了:年迈衰老的丈夫,年轻貌美的妻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总不落此套数之外,嘻嘻。”
狄公抬头,果见一年轻美貌的女子,娉娉婷婷,轻移莲步从内屋走了出来。那女子雪肤花容,乌云不整,凤眉下一对大眼,深明透亮,颊上闪闪几滴泪珠,朱唇外朗,皓齿内鲜,狐眉抖瑟,柳腰摇摆——虽淡妆素裹,总不掩其窈窕妩媚之态。
女子上前向狄公、马荣深深道了万福,便垂手退立一边,静候狄公问话。
狄公温颜说道:“孟夫人,下官深扰了。人命关天,岂敢延误?万望夫人相助官府,侦破此案,拿获真凶,为孟先生雪仇。”
孟夫人微微点头,不敢正面看狄公一眼。
狄公问道:“夫人昨夜最后见到孟先生是何时?”
孟夫人低声答言:“先生昨夜与小妇人在这屋里吃的晚饭,饭罢先生在灯下读了一会书,又说花园里月华当空,十分静美,便自去莲花池那小亭内饮酒赏月。”
“孟先生常去那小亭饮酒?”
“是的。如此炎暑天气,他三日两头都要去那里小酌纳凉,吟哦诗句,自得其乐。”
“他可在小亭内会客?”
“不,先生深居简出,绝少见客。即便有客来访,也大多在白天,只在这屋内呷几口茶,说几句话,便要送客了。他从不去那亭子里会客。先生爱清静,总嫌世人混浊,怕玷污了他。”
她眼圈微微发红,眸子里闪出泪花,嘴唇颤抖,抽抽噎噎又继续说道:“我与他烫了一壶热酒,送到那亭子。他嘱我先回房睡了,说他想在小亭内多坐一会。我便自来房中安睡,谁知谁知今天一早,侍童来我房中报讯,说先生他被人害了就在那亭子里。”说罢泪如雨下。
狄公问:“宅上那侍童晚间也睡在这里吗?”
孟夫人忙答道:“不,不,侍童与他父亲住一起。他父亲在‘杨柳坞’,是一大户人家的花匠。他只是白日来这里帮活,夜间便自回家中睡觉。”
“夫人半夜可听得什么异常声响?”
孟夫人皱眉,略一沉思,答言:“后半夜我被莲花池内的蛙声闹醒过一回。那些讨厌的青蛙白日里从不叫唤,即便下水采莲子惊动了它们,它们亦不叫。但半夜里却最怕惊动,稍有声响,便叫成一片,久久不息。——我当时还疑心是先生从亭子回房来时惊动了它们。”
狄公频频点头,沉吟半晌又说:“孟先生遇害时脸上神态十分平静,看来是在不提防时被歹人所杀。凶手必然是他熟识之人,故一同在那小亭饮酒,只是瞒过夫人而已。我见桌上那酒壶差不多喝尽了,但桌上只有一只瓷杯,我想问夫人一声,宅上的瓷杯原有几只?如今都在否?”
孟夫人答:“我家共有七只瓷杯。那六只绿瓷的是一套,先生常用的则是一只白瓷的,比那绿瓷的稍大一点。”
狄公皱眉。——他适间在亭子里只见到桌上一只绿瓷杯,并无那白瓷杯。
“孟先生生前可有仇家?”
“没有,没有。先生与世无争,遇事一味退让,从不占他人一分便宜。小妇人总不明白”
“那么夫人你自己可曾得罪于人?”
孟夫人脸颊微微生起红晕,咬着嘴唇半晌,乃说道:“也不相瞒老爷,小妇人出拔水火才一年有余,只不知在‘杨柳坞’时触犯了谁。那时那时纠缠的人一多,哪顾得了许多?但终也不致于会起如此歹念,竟下毒手”
狄公见状,略明大端,不便追问细末,送与马荣起身告辞。
在回莲花池小亭的路上,马荣嘟囔说:“老爷,适才何不细问详里?她在‘杨柳坞’挂牌时,总有几个争风吃醋的,孟岚赎出了她,便结下了怨仇”
狄公笑道:“这方面的细末详里还待你去查访,你不是与‘杨柳坞’里那个苹果花有些来往么?”
“老爷,不是苹果花,是碧桃花。”马荣噘嘴道。
“对,碧桃花。——你此刻便去‘杨柳坞’走一遭,就先找碧桃花聊聊,打问个清楚,孟夫人当时在那里都与哪些人交往频繁。”
马荣答应,便告辞了狄公,自去竹栅门外牵过坐骑,径往‘杨柳坞’飞驰而去。
狄公独个来到小亭,见袁凯正与一个衣冠楚楚的陌生人在说话。
袁凯见狄公回来,忙介绍道:“狄老爷,此位是茶叶庄的文掌柜,大名文景芳。”
文景芳慌忙上前一步拜揖,口称“冲撞”。
狄公淡淡问道:“文掌柜因何一早赶来这里?”
文景芳神色不安,吞吐道:“小民只是听了孟先生噩耗,特来向孟夫人吊问又觉不妥,恐惹是非。”
狄公道:“如此说来,文掌柜与孟先生夫妇十分稔熟?”
袁凯忙道:“我俩正要禀告狄老爷一件事哩。孟夫人当年在‘杨柳坞’挂牌时,与我们便有一面之交。她当时叫茉莉花,红极一时。当然,后来孟先生重金赎走了她,出谷迁乔,但旧谊犹在。我们见她婚后生活美满,也都十分高兴。”
狄公又问:“未知你们两位昨夜可来过这里?”
文景芳胆怯地答道:“我俩昨夜都去了‘杨柳坞’斗转参横,闹到四更,天都要亮了才回的家,哪里会到这里来?”
袁凯道:“我回家后,稍稍收拾了猎装便来县衙等候老爷、马荣去湖滨打野兔了。”
狄公笑了:“下官只是随意问问,不必介意。”文景芳乃感松驰,也不敢擅自去见孟夫人,便随狄公、袁凯一同踏板桥走出花园。他见莲花池上荷叶风翻,金波荡漾,不禁叹道:“这莲花池景色如此迷人,孟先生真是——”
袁凯应声道:“池上景色固然美不胜收,只是不幽静。水中的青蛙有时拼命叫唤。”
出了竹栅门,三人欠身作别。
狄公上马自回县衙。
狄公回到衙门,先去内衙签发了一道手今,命一行役火速送往“杨柳坞”,交到马荣手里,要马荣务必查清昨夜袁凯和茶叶庄文景芳在“杨柳坞”的详情,并核实孟宅的那个侍童昨夜是否当真睡在自己家里。
狄公匆匆咽了几块香糕,饮了一盅茶,便去外厅偏室听报验尸的结果。仵作将详细验尸格目呈上狄公过目。——孟岚系匕首刺伤心脏致死。死前身子十分硬朗。死时也无奋力反抗的迹象。尸身已暂厝具棺木之内,停放在外厅的偏室里,等候公案具结,再闭棺追荐,择地落土安葬。
马荣回到衙里已是正午。狄公见他面露喜色,神采奕奕,忙问:“你在碧桃花那里整个磨蹭了一个上午,想必磨出许多真情实迹来了。”
马荣正经道:“公事在身,我岂敢一味与她厮恋?只因要从女子口中套出话来,非恰到火候不办。故我先与碧桃花叙些旧情,释其疑心,慢慢才将话头转到孟夫人身上,好像是无心问及而不是专门查访。后来衙里的番役又急急送来老爷的手令,故又兜了些圈子,好一番水磨功夫总算磨出了许多内情细迹。
“原来,孟夫人娘家姓史,她名叫史晓兰,在‘杨柳坞’,挂牌时艺名唤作‘茉莉花。’她原来是北边来的人,两年前她家乡大旱,饿死不少人,她被辗转骗卖到了‘杨柳坞’,恰恰又与碧桃花在同一行院,故姐妹行里十分稔熟、亲昵。茉莉花比行院里其他的花更讨人喜欢,一来天生貌美,二来举止娴雅,三来性情温和。——她最走红运时,追逐献媚的少年子弟很多,袁凯与那个文景芳也在其中。袁凯也曾试图出钱赎买茉莉花,但不知为何,她没有答应。文景芳也动过这念头,同样遭到她的拒绝。不过,听碧桃花说,茉莉花后来有些后悔了,尤其是她嫁给了那个枯索乏味的迂腐夫子孟岚之后。而同时文景芳对茉莉花也一直耿耿思念,没有忘怀。他常对其它姊妹说,茉莉花嫁给那个干瘪老头,太可惜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堆上了。
“老爷,我还打听到茉莉花有一兄弟,名叫史晓鸣,是个不成器的后生,吃喝嫖赌,无一不嗜,时常向她姐姐乞讨银子。茉莉花的一点微薄积蓄都让他吃化得罄净。那茉莉花却疼他心切,从不正面指责他,教诲他,一任他放浪挥霍。后来那史晓鸣不知怎么失踪了,急得茉莉花四处央人打问消息。好几天前,他又露面了,去找她姐姐要钱,与孟岚纠缠不休,茉莉花十分伤心,又劝慰不得。最后史晓鸣与孟岚还吵了一场,愤然离去时扬言他能从袁掌柜那里借到一大笔钱来。此后,便再也没见着过他。”
狄公问:“你问了孟宅那侍童的事吗?昨夜他可是外出了?”
“昨夜那侍童并未外出。老爷,这事我问了他父亲和街坊邻里。侍童他在孟宅吃了夜饭直接回家了,到家后便躺在那张破床上呼呼大睡,一直到今天天亮。对,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