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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目。随俗的思想,古典的传统,精神上与形式上的墨守成法,缺少深刻的严肃,使他
们那个大胆的运动无法完成。最沉痛的问题一变而为巧妙的游戏;临了,一切都归结到
女人——渺小的女人——问题上去。易卜生的英雄式的无政府主义,托尔斯泰的《福音
书》,尼采的超人哲学,到了他们江湖派的舞台上只剩下那些巨人的影子,可笑而可怜!
巴黎的作家花了不少心血要表示在思索一些新的事情。骨子里他们全是保守派。欧
洲没有一派文学象法国文学那样普遍的跳不出过去的樊笼的:大杂志,大日报,国家剧
场,学士院,到处都给〃不朽的昨日〃控制着。巴黎之于文学,仿佛伦敦之于政治,是防
止欧洲思想趋于过激的制动机。法兰西学士院等于英国的上议院。君主时代的制度对新
社会依旧提出它们从前的规章。革命分子不是被迅速的扑灭,就是被迅速的同化。而那
些革命分子也正是求之不得。政府即使在政治上采取社会主义的姿态,在艺术上还是闭
着眼睛让学院派摆布。针对学院派的斗争,大家只用文艺社团来做武器;而且那种斗争
也可怜得很。因为社团中人一有机会就马上跨入学士院,而变得比学院派的人更学院派。
至于当先锋的或是当后备员的,又老是做自己集团的奴隶,跳不出一党一派的思想。有
的是囿于学院派的原则,有的是囿于革命的主张:归根结蒂,都是坐井观天。
为了要使克利斯朵夫提提精神,高恩预备带他到一种完全特殊的——就是说妙不可
言的——戏院去。在那边可以看到凶杀,强奸,疯狂,酷刑,挖眼,破肚:凡是足以震
动一下太文明的人的神经,满足一下他们隐蔽的兽性的景象,无不具备。那对于一般漂
亮女子和交际花尤其特具魔①力,——她们平时就有勇气去挤在巴黎法院的闷人的审判
庭上消磨整个下午,说说笑笑,嚼着糖果,旁听那些骇人听闻的案子。但克利斯朵夫愤
愤的拒绝了。他在这种艺术里进得愈深,觉得那股早就闻到的气息愈浓,先是还淡淡的,
继而是持久不散的,猛烈的,完全是死的气息。
豪华的表面,繁嚣的喧闹,底下都有死的影子。克利斯朵夫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
开始就对某些作品感到厌恶。他受不了的倒并非在于作品的不道德。道德,不道德,无
道德,——这些名辞都没有什么意义。克利斯朵夫从来没肯定什么道德理论;他所爱的
古代的大诗人大音乐家,也并非规行矩步的圣人;要是有机会遇到一个大艺术家,他决
不问他要忏悔单②看,而是要问他:“你是不是健全的?”
①指巴黎的大木偶戏院,创立于一八九七年,所演的戏不是专门逗笑的,就是极端恐怖的。
②旧教惯例,凡教徒向教士忏悔后,教士予以书面证明,称为忏悔单。法国习惯,
凡教徒结婚时,须向本堂神甫缴验忏悔单。
关键就在于这〃健全〃二字。歌德说过:“要是诗人病了,他得想法医治。等病好了
再写作。”
可是巴黎的作家都病了;或者即使有一个健全的,也要引以为羞,不让别人知道他
健全,而假装害着某种重病。然而他们的疾病所反映于艺术的,并不在于喜欢享乐,也
不在于极端放纵的思想,或是富于破坏性的批评。这些特点可能是健全的,可能是不健
全的,看情形而定;但绝对没有死的根苗。如果有的话,也不是由于这些力量本身,而
是由于使用力量的人,因为死的气息就在他们身上。——享乐,克利斯朵夫也一样喜欢。
他也爱好自由。他为了直言不讳的说出他的思想,曾经在德国惹起小城里的人的反感;
如今看到巴黎人宣传同样的思想,他反倒厌恶了。思想还不是一样的思想?可是听起来
大不相同。以前克利斯朵夫很不耐烦的摆脱古代宗师的羁轭,攻击虚伪的美学,虚伪的
道德的时候,并不象这些漂亮朋友一般以游戏态度出之;他是严肃的,严肃得可怕;他
的反抗是为了追求生命,追求丰富的,藏有未来的种子的生命。但在这批人,一切都归
结到贫瘠的享乐。贫瘠,贫瘠。这就是病根所在。滥用思想,滥用感官,而毫无果实。
那是一种光华灿烂的,巧妙的,富有风趣的艺术;——当然是一种美的形式,美的传统,
外边冲来的淤沙淹没不了的传统;——一种象戏剧的戏剧,一种象风格的风格,一批熟
练的作家,很能写文章的文人;——是当年很有力量的艺术与很有力量的思想的骨骼,
相当美丽的骨骼。可是也仅仅限于骨骼。铿锵的字眼,悦耳的句子,空空洞洞的互相摩
擦的观念,思想的游戏,肉感的头脑,长于推理的感官;这一切除了自私自利的供自己
享乐以外,毫无用处。那简直是望死路上走。而这个现象,和法国人口激减的情形相仿,
是全欧洲不声不响的看在眼里而私心窃喜的。多少的聪明才智,多少的细腻的感觉,都
浪费于无用之地,虚耗于下流可耻之事。他们自己可不觉得,只嘻嘻哈哈的笑着。但克
利斯朵夫认为差堪安慰的也只有这一点:这些家伙还能够痛痛快快的笑,究竟不能算完
全没希望。他们装做正经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倒更不喜欢他们了;他觉得最难堪的,莫
过于那些文人一边把艺术当作寻欢作乐的工具,一边自命为宣扬一种没有利害观念的宗
教。
“我们是艺术家,〃高恩得意扬扬的说。〃我们是为艺术而艺术。艺术永远是纯洁的;
它只有贞操,没有别的。我们在人生中探险,象游历家一般对什么都感兴趣。我们是探
奇猎艳的使者,是永不厌倦的爱美的唐璜。”
克利斯朵夫忍不住回答说:
“你们都是虚伪的家伙,原谅我这样告诉你。我一向以为只有我的国家是如此。我
们德国人老把理想主义挂在嘴上,实际永远是追求我们的利益;我们深信不疑的自命为
理想主义者,其实是一肚子的自私自利。你们却更糟:你们不是用‘真理','科学','
知识的责任'等等来掩护你们的懦怯(就是说,你们只顾自命不凡的研究,而对于后果完
全不负责任),便是用'艺术'与'美'来遮饰你们民族的荒淫。为艺术而艺术!喝!
多么堂皇多么庄严的信仰!但信仰只是强者有的。艺术吗?艺术得抓住生命,象老鹰抓
住它的俘虏一般,把它带上天空,自己和它一起飞上清明的世界!那是需要利爪,
需要象垂天之云的巨翼,还得一颗强有力的心。可怜你们只是些麻雀,找到什么枯骨便
当场撕扯,还要嘁嘁喳喳的你争我夺。为艺术而艺术!可怜虫!艺术不是给下
贱的人享用的下贱的刍秣。不用说,艺术是一种享受,一切享受中最迷人的享受。但你
只能用艰苦的奋斗去换来,等到'力'高歌胜利的时候才有资格得到艺术的桂冠。艺术是
驯服了的生命,是生命的帝王。要做凯撒,先要有凯撒的脾气。你们不过是些粉墨登场
的帝王:你们扮着这种角色,可并不相信这种角色。象那些以畸形怪状来博取荣名的戏
子一样,你们用你们的畸形怪状来制造文学。你们沾沾自喜的培养你们民族的病,培养
他们的好逸恶劳,喜欢享受,喜欢色欲,喜欢虚幻的人道主义,和一切足以麻醉意志,
使它萎靡不振的因素。你们简直是把民族带去上鸦片烟馆。结局是死;你们明明知道而
不说出来。——那末,我来说了罢:死神所在的地方就没有艺术。艺术是发扬生命的。
但你们之中最诚实的作家也懦弱得可怜:即使遮眼布掉下了,他们也装做不看见,居然
还有脸孔说:不错,这很危险;里头有毒素;可是多有才气!”
那正象法官在轻罪庭上提到一个无赖的时候说:“不错,他是个坏蛋;可是多么有
才气!”
克利斯朵夫心里奇怪法国的批评界怎么不起作用的。批起家并不缺少,他们在艺术
界中非常繁殖。人数之多,甚至把他们的作品也给遮得看不见了。
一般的说,克利斯朵夫对于批评这一门是不怀好感的。这么多的艺术家,在现代社
会里形成第四等级第五等级似的人物,克利斯朵夫已经不大愿意承认他们有什么用处,
只觉得①是表示一个时代的消沉,连观察人生都交给别人代理,把感觉也委托人家代庖
了。尤其可耻的是,这个社会连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人生的反影都不能,还得借助于别的
媒介,借助于反影之反影,就是说:依赖批评。要是这些反影之反影是忠实的倒也罢了。
但批评家所反映的只有周围的群众所表现的犹豫不定的心理。这种批评好比博物院里的
镜子,给观众拿着看天顶上的油画,结果镜子所反射出来的除了天顶以外就是观众的面
目。
从前有一个时期,批评家在法国有极大的权威。群众恭而敬之的接受他们的裁判,
几乎把他们看做高出于艺术家,看做聪明的艺术家——(艺术家与聪明两个字平时仿佛
是连不到一处的)。——以后,批评家高速度的繁殖起来:预言家太多了,他们那一行
便不免受到影响。等到自称为〃真理所在,只此一家〃的人太多的时候,人们便不相信他
们了;他们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了。大家都变得灰心:照着法国人的习惯,他们一夜之间
就从这一个极端转向另一个极端。从前自称为无所不知的人,现在声明一无所知了。他
们还认为一无所知就是他们的荣誉,他们的体面。勒南②曾经告诉这些萎靡不振的种族
说:要风雅,必须把你刚才所肯定的立刻加以否定,至少也得表示怀疑。那是如圣?保
罗所说的〃唯唯否否〃的人。法国所有的优秀人物都崇奉这个两平原则。在这种原则之下,
精神的懒惰和性格的懦弱都得其所哉了。大家再也不说一件作品是好是坏,是真是假,
是智是愚,只说:
①法国君主时代,社会分成贵族、教士、平民三级,平民称为第三等级。作者在此
借用此历史名辞,谓艺术家人数之多,几可自成一级,面为第四第五等级。
②勒南(1823—1892),法国史学家兼哲学家。
“可能如此如此并非不可能如此如此我不知道我不敢担保”
要是人家演一出猥亵的戏,他们也不说:“这是猥亵的。”而只说:“先生,你别
这样说呀。我们的哲学只许你对一切都用犹豫不定的口气;所以你不该说:这是猥亵的;
只能说:我觉得我看来是猥亵的但也不能一定这么说。也许它是一部杰作。谁
知道它不是杰作呢?”
从前有人认为批评家霸占艺术,现在可绝对用不着这么说了。席勒曾经教训他们,
把那些舆论界的小霸王老实不客气的叫做〃奴仆〃,说〃奴仆的责任〃是:
“第一要把屋子收拾清楚,王后快到了。拿出些劲来罢!把各个房间打扫起来。诸
位,这是你们的责任。
“可是只要王后一到,你们这批奴才就得赶快出去!老妈子切不可大模大样的坐在
夫人的大靠椅上!”
对今日这些奴仆得说句公平话:他们不再僭占夫人的大靠椅了。大家要他们做奴才,
他们就真做了奴才,——但是挺要不得的奴才:根本不动手打扫,屋子脏极了。他们抱
着手臂,把整理与清除的工作都让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