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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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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时有些看守庄稼的农人蹲在茅屋里放几枪,警告窃贼表示他们醒在那里。对于矇眬半
睡的人们,这种声音跟在远处报时报刻的和平的钟声并没什么分别。过后,又是一平静
寂包着你的心灵,好似一件衣褶宽博的软绵绵的大氅。
    在小葛拉齐亚周围,生命似乎睡着了。人家不大理会她。她是在恬静的空气中自由
自在的长大的。那么平静,那么从容。她性子懒懒的,喜欢东遛遛,西逛逛,没头没脑
的尽睡。她会在园子里几小时的躺下去。她在静默中飘飘荡荡,好似一只苍蝇在夏日的
溪水上轻轻拂弄。有时,她无缘无故的突然奔起来,奔着,奔着,象一头小动物,脑袋
与胸脯微微向右边侧着,非常轻灵,自然。她简直是头小山羊,就为了喜欢蹦跳而在石
子堆里溜滑打滚。她和小狗,青蛙,野草,树木,种田的人,院子里的鸡鸭,唠唠叨叨
的说话。她疼爱周围的一切小生物,也很喜欢大人,可是不象对小东西那么毫无顾忌。
她不大见到外界的人。庄子离城很远,完全是孤零零的。尘土飞扬的大路上,难得有个
满面正经,拖着沉重的脚步的农夫,或是一个眼睛发亮,脸孔紫铜色的,美丽的乡下女
人,昂着头,挺着胸,摇摇摆摆的走过去。葛拉齐亚在静悄悄的大花园里独自消磨日子:
一个人也不看见,后来不厌烦,对什么也不怕。
    有一次,一个流浪的汉子闯入冷落的田庄里想偷只鸡。他看见女孩子躺在草地上,
一边哼着一支歌一边咬着一块长长的烤面包,不由得呆了一呆。她安闲的望着他,问他
来做什么。他说:“给我一些东西,要不然我就吓你了。”
    她把手里的面包递给了他,眼睛笑眯眯的说:“你别吓人啊。”
    于是那浪人走了。
    妈妈去世了。老爸爸心肠很好,很懦弱,是个世家出身的意大利人;他身子结实,
性情快活,人很和善,就是有些孩子气,完全没能力管女孩子的教育。老蒲翁旦比的妹
子,史丹芬太太,回来参加嫂子的葬礼,看见孩子那么孤单不由得很揪心,决意带她到
巴黎去住些时候,让她忘记一下丧母的悲痛。葛拉齐亚哭了,老爸爸也哭了。可是史丹
芬太太决定了什么事,大家只有服从的分儿,没有人能反抗的。她是一家之中最有决断
的人;她在巴黎自己家里掌管一切:她的丈夫,她的女儿,她的情夫;——因为她对于
责任和快乐能兼筹并顾,为人又实际又富于热情,——并且极喜欢交际,在外边非常活
动。
    移植到巴黎之后,幽静的葛拉齐亚对着美丽的高兰德表姊深深的锺情起来,使高兰
德看了好玩。人们把这个野生的和顺的小姑娘带到交际场和戏院去。大家继续拿她当孩
子看待,她也自认为孩子,其实早已不是了。她颇有些自己藏得很紧而觉得害怕的感情,
对于一个人一件东西常常会热情冲动。她暗中恋着高兰德,偷她一条丝带或一块手帕什
么的;当着表姊的面,她往往一句话都说不出;而在等待的时候,知道就要看到表姊的
时候,她又焦急又快活,简直会浑身颤抖。在戏院里,要是她先到了而后看见美丽的表
姊穿着袒露的晚礼服走进包厢,受到众人注目的话,葛拉齐亚就满心欢喜的笑了,笑得
那么谦卑,亲切,抱着一腔热爱;而高兰德和她一说话,她连心都为之化开了。穿着白
色的长袍,美丽的黑发蓬蓬松松的散披在皮肤暗黄的肩上,把长手套放在嘴里轻轻咬着,
又闲着没事把手指望手套里伸进一点,——她一边看戏一边时时刻刻回头看着高兰德,
希望她对自己友好的瞧一眼,也希望把自己感到的乐趣分点儿给她,用褐色的明净的眼
睛表示:“我真爱你。”
    在巴黎近郊的森林中散步时,她形影不离的跟着高兰德,坐就坐在她脚下,走就走
在她前面,替她拨开伸在路中间的树枝,在没法插足的污泥中放几块石头。有天晚上,
高兰德在花园里觉得冷了,问她借用围巾,她竟快活得叫起来,——(过后却又难为情,
觉得不应该叫的),——因为那等于她的爱人和她拥抱了一下,而围巾还给她的时候又
留下了爱人身上的香味。
    也有些她偷偷看着的书,有些诗,——(因为人家还只给她看儿童读物)——使她
感到一种慌乱的甜美的境界。还有某些音乐,虽然人家说她还不能领会而她也自以为不
能领会,——她可感动得脸色发白,身上出汗。她那时的心情是谁都不知道的。
    除此以外,她只是一个性情柔和的小姑娘:糊里糊涂的,懒洋洋的,相当贪嘴,动
不动就脸红;有时几小时的不出声,有时咭咭呱呱的说个不休;容易哭,容易笑,会突
然之间的嚎恸,也会象小孩子般纵声狂笑。一点儿毫无意思的小事就能使她乐,使她高
兴。她从来不想装做大人,始终保存着儿童的面目。她尤其是心地好,绝对不忍心教人
家难过,也绝对受不了别人对她有半句生气的话。她非常谦虚,老躲在一边;只要是她
认为美与善的,她无有不爱,无有不钦佩;她往往一相情愿的以为别人有如何如何的优
点。
    史丹芬家负责管她的教育,那是已经很落后的了。她跟克利斯朵夫学琴就是这样开
始的。
    她第一次看见他是在姑母家某次宾客众多的夜会上。跟无论哪种客人合不来的克利
斯朵夫,尽弹着一阕没有完的柔板,把大家听得打呵欠:似乎快完了,又接了下去,使
听的人以为是无穷无尽的了。史丹芬太太非常不耐烦,只是不便发作。高兰德却乐死了,
觉得这可笑的局面挺有意思,也不怪克利斯朵夫感觉迟钝到这个地步;她只觉得他是一
股力,而那股力使她很有好感,同时也认为很滑稽,但决不愿意为他辩护。唯有小葛拉
齐亚被这音乐感动得眼泪都上来了。她躲在客厅的一角。最后她溜走了,因为不愿意让
人家发见她的骚动,也因为受不了大家背后拿克利斯朵夫取笑。
    几天之后,史丹芬太太在饭桌上说要请克利斯朵夫教她学琴。葛拉齐亚听了心里一
慌,羹匙掉在汤盆里,把汤水溅在她自己跟表姊身上。高兰德便说她还得先学一学吃饭
的规矩。史丹芬太太马上补充说,那可不能请教克利斯朵夫了。葛拉齐亚因为和克利斯
朵夫一同受到埋怨,非常高兴。
    克利斯朵夫开始上课了。她身子又僵又冷,手臂胶在身上没法搬动;克利斯朵夫拿
着她的小手校正手指的姿势,把它们一只一只放在键盘上时,她竟要软瘫了。她战战兢
兢,唯恐在他面前弹不好。但尽管练琴练到几乎害病,使表姊烦躁得叫起来,她当了克
利斯朵夫的面总弹得不成样子:她喘不过气来,手指不是僵似木块,就是软如棉花;她
把音弹糊涂了,重音也颠倒了;克利斯朵夫把她埋怨了一顿,生着气走了。那时她竟恨
不得死掉才好。
    他完全没注意她,只关心高兰德。葛拉齐亚看了表姊和克利斯朵夫的亲密很羡慕;
虽然有些痛苦,但她那颗善良的小心毕竟替高兰德和克利斯朵夫欢喜。她认为高兰德远
胜自己,所以大家的敬意归她一个人独占也是挺自然的。——直到后来她必须在表姊与
克利斯朵夫两者之间挑选一个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的心已经不向着表姊了。她凭着小
妇人的直觉咂摸出来,克利斯朵夫看了高兰德的卖弄风情和雷维—葛的拚命追求非常难
过。她本能的不喜欢雷维—葛;而自从她知道克利斯朵夫厌恶他之后,她也厌恶他了。
她不懂高兰德怎么能把雷维—葛放在和克利斯朵夫竞争的地位而引以为乐。她暗中开始
用严厉的目光批判高兰德,一发觉她某些小小的谎话,便对表姊突然改变了态度。高兰
德虽然觉得,可不明白为什么,以为那是小姑娘的使性。可是葛拉齐亚对她已经失掉信
心是毫无疑问的了:高兰德从一桩小事情上可以感觉到。有天晚上,两人在园中散步,
忽然来了一阵骤雨,高兰德有心表示亲热,想把葛拉齐亚裹在自己的大衣里面,免得她
淋雨;要是在几星期以前,葛拉齐亚一定因为能够偎贴在亲爱的表姊怀里而感到说不出
的欢喜,这一回她却冷冷的闪开了。并且高兰德说葛拉齐亚所弹的某支乐曲难听的时候,
她还是照旧的弹,照旧的爱好。
    从此她只关心克利斯朵夫。她的柔情使她有种直觉,能体会到他苦闷的原因。而以
她那种孩子气的,多操心的关切,她也把他的痛苦大大的夸张了。她以为克利斯朵夫爱
着高兰德,其实他对高兰德的关系仅仅是种苛求的友谊。她以为他很痛苦,所以她也为
他而痛苦了。可怜她好心竟没得到好报:表姊把克利斯朵夫惹得冒火了,她就得代表姊
受过;他心绪恶劣,借小学生出气,在琴上改她错误的时候极不耐烦。有天早上,克利
斯朵夫被高兰德惹得格外气恼,在钢琴旁边坐下来的态度那么暴躁,把葛拉齐亚仅有的
一些小本领都吓得无影无踪:她手足无措;他怒气冲冲的责备她弹错音符,更把她骇昏
了;他又生了气,拿着她的手乱摇,嚷着说她永远没希望把一个曲子弹得象个样,还是
弄她的烹饪或女红去罢,她爱做什么都可以,可是天哪!切勿再弄什么音乐,弹些错误
的音教人听了受罪!一说完,他掉转身子就走,课也没上完。可怜的葛拉齐亚把眼泪都
哭尽了,那些难堪的话固然使她伤心,但更伤心的是她一心一意要使克利斯朵夫满意,
结果非但没做到,反而搞出些糊涂事教自己心爱的人品恼。
    后来克利斯朵夫不再上史丹芬家,葛拉齐亚就更痛苦了。她想回家乡去。这个连幻
想都是那么纯洁的孩子,始终保存着其实清明的心地,住在大都市里跟骚动狂乱的巴黎
女子混在一岂非常不惯。虽然不敢说出来,她已经把周围的人批判得相当准确。但她象
父亲一样因为心好,因为谦虚,因为不敢信任自己而很胆小,懦弱。她让霸道的姑母和
惯于支配一切的表姊摆布。虽然按期给父亲写着亲切的信,她可不敢告诉他说:“啊!
爸爸,把我接回去罢!”
    老爸爸虽然心里极愿意,却也不敢接她回去。因为他怯生生的露出一些口风,史丹
芬太太立刻回答他说,葛拉齐亚在巴黎很好,比跟他一起好多了,并且为她的教育,也
应当留在巴黎。
    可是终于有一天,这颗南国的小灵魂再也受不了放逐的痛苦,必须向着光明飞回去
了。——那是在克利斯朵夫的音乐会之后。那天她和史丹芬一家一同在场,眼看那些群
众以侮辱一个艺术家为乐,她心都碎了。在葛拉齐亚眼里,艺术家就是艺术的化身,
是生命中一切神圣的东西的化身。她想哭,想逃。但她非听完那些喧闹,嘘斥与叫嚣不
可;回到姑母家还得听那些刻薄的议论,听高兰德一边哄笑,一边和吕西安交换些可怜
克利斯朵夫的话。她逃到房里,倒在床上痛哭了半夜:她自言自语的和克利斯朵夫说着
话,安慰他,恨不得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他,因为毫无办法使他幸福而难过死了。从此,
她不能再待在巴黎,求父亲接她回去。她说:
    “我在这儿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要是你让我再多留一些时候,我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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