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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之外,任何旁的职业对她和她的儿女都有失身分。连家庭教师的位置,她都不
愿意让女儿担任。在她心目中,只有公家的差事才不失体面。而要希望奥里维当个教员,
先得设法完成他的教育。至于安多纳德,耶南太太很想替她在学校里谋个教职,或是进
国立音乐院去得一个钢琴奖。但她所探问的学校有的是教员,资格都比她那个只有初级
文凭的女儿强得多;至于音乐,那末得承认安多纳德的天分极其平常,多多少少比她优
秀的人都还没法出头呢。他们发见巴黎逼着大大小小的人材为了生活作着可怕的斗争与
无益的消耗。
两个孩子垂头丧气,甚至把自己看得一文不值,平庸到极点;他们硬要自己相信这
一点,并且向母亲证明。奥里维在内地中学里不费多大片力已经是数一数二的角色,到
这儿却是被种种磨难搅昏了,把所有的聪明都吓跑了。人家把他送进一所中学,居然弄
到一份助学金。但他初期的成绩恶劣之极,助学金被取消了。他自以为愚蠢无比。同时
他又讨厌巴黎,讨厌那些熙熙攘攘的人,讨厌下流的同学,卑鄙的谈话,以及某些同伴
向他所作的可耻的建议。他甚至没勇气对他们说出他的轻蔑,仅仅想到他们的堕落,就
觉得自己被玷污了。他跟母亲与姊姊每天晚上作着热烈的祈祷,算是唯一的安慰。他们
奔波了一天所碰到的失望与委屈,对于这些无邪的心简直是种污辱,彼此连谈都不敢谈
起。但是和巴黎潜伏着的无神主义接触之下,奥里维的信心不知不觉的开始崩溃了,仿
佛新刷的石灰一淋着雨就在墙上掉下来。他虽然继续信仰,但在他周围,上帝已经死了。
母亲与姊姊仍旧奔来奔去,一无结果。耶南太太又去看波依埃夫妇。他们为了摆脱
她,给她找了两个位置:为耶南太太的是替一位往南方过冬的老太太当伴读;为安多纳
德的是到住在乡下的法国西部人家当家庭教师,报酬都还不差。耶南太太可是拒绝了。
除了她自己去服侍人家的屈辱以外,她更受不了的是她的女儿也要逼上这条路,并且还
得跟她分离。不管他们如何不幸,而且正因为不幸,他们要苦守在一处。——波依埃太
太听了这话大不高兴。她说一个人没法生活的时候,不能再挑剔。耶南太太忍不住责备
她没心肝。波依埃太太就对于破产和耶南太太欠她的钱说了一大片难听的话。赶到分手
的时候,姊妹俩竟变了死冤家。一切的关系都断绝了。耶南太太一心一意只想把借的款
子还清,可是办不到。
劳而无功的奔走还是继续着。耶南太太去访问本省的众议员和参议员,都是以前耶
南常常帮忙的,结果到处碰到一副忘恩负义和自私自利的面孔。众议员对她的信置之不
复,她上门去,仆人又回说不在家。参议员却用着一种教人受不了的怜惜的口吻提到她
的处境,说都是〃那该死的耶南〃一手造成的,同时对他的自杀又说了许多难堪的话。耶
南太太替丈夫辩护了几句。参议员回答说,他知道银行家不是欺诈,而是荒唐,说他是
个饭桶,是个糊涂虫,什么事都自作聪明,不跟任何人商量,不听任何人的劝告。要是
他只害了自己倒也罢了:那是他活该!可是,——不说连累别人,——光是把他的妻子
儿女害到这步田地,丢下他们让他们自寻生路那可只有耶南太太能够原谅他了,如
果她是一个圣者的话,但他,参议员,他不是个圣者——(s,a,i,n,t)——
只是个健全的人——(s,a,i,n)①——一个健全的,明理的,会思考的人,他
可没有丝毫宽恕他的理由。一个人在这种情形中自杀简直是混账到了极点。唯一可以替
耶南辩护的理由,就是这桩事不能完全教他负责。讲到这儿,他向耶南太太道歉,说他
对她丈夫的批评未免激烈了一些:而这是因为他对她表示同情的缘故;接着他打开抽屉,
拿出一张五十法郎的钞票,——算做布施,——被她拒绝了。
①原文特意将此二字字母分别写。按圣者与健全二字,法语读音完全相同,此处有意作双关语。
她到一个大机关里去谋个职位,手段可十分笨拙,而且是有头无足的。她迸足了勇
气才奔走了一次,回来却垂头丧气,几天之内再没气力动弹;赶到她再去问讯的时候,
已经太晚了。她在教会方面也没能得到什么帮助,或是因为他们觉得无利可图,或是因
为不愿意理睬一个家长从前是出名反对教会而现在身败名裂的家庭。耶南太太千辛万苦,
好容易谋到一所修道院里教钢琴的职位,——极乏味而把酬极少的差事。为了多挣一些
钱,她又在晚上替文件代办所做些抄写工作。可是人家对她很严。她的书法和疏忽,尽
管用心还是要脱落字句,甚至整行的漏掉,——(她心里想着多少旁的事!)——使她
受到很不客气的埋怨。她往往眼睛干涩作痛,四肢酸麻的做到半夜,而抄件还是要被退
回来,那时她就失魂落魄的回家,整天的抽抽搭搭,不知道怎么办。她多年以前就有心
脏病,经过这些磨难,病更加深了,使她有种种恐怖的预感。她有时很痛苦,透不过气
来,仿佛要死过去了。她出门的时候身边老带着字条,写着自己的姓名住址,恐防会倒
在路上。要是她死了,那怎么办呢?安多纳德尽量支持她,装出她本来没有的那种镇静
的态度;她要母亲保养身体,让她去代替工作。可是耶南太太迸着最后一些傲气,无论
如何不肯让女儿去受她所受的屈辱。
她尽管做得筋疲力尽,省吃俭用,仍是无济于事:挣的钱不够养活他们,非把留着
的一些首饰变卖不可。而最糟的是这笔派了多少用途的钱,在耶南太太拿到手的当天就
给偷去了。老是糊里糊涂的可怜的妇人,因为第二天是安多纳德的节日,想买件小小的
礼物给她,顺路走进便宜百货公司。她把钱袋紧紧抓在手里,唯恐丢掉。为了要仔细看
一件东西,她随手把钱袋往柜台上一放;过了一会儿想去拿回来,已经不见了。——这
是最后一下的打击。
不多几天以后,八月将尽,正是一个闷热的晚上,——一股热腾腾的水气重甸甸的
罩在城上,——耶南太太把一篇紧急的抄件送往文件代办所回来。因为过了晚饭时间,
又想节省三个铜子的车钱而怕孩子们揪心,她赶路太急了些,走得非常疲倦。爬上四层
楼,她已经不能开口,不能呼吸了。象这种模样的回家是常有的事,孩子们已经不以为
意了。她硬撑着和他们马上吃饭。大家都为了天气太热吃不下东西,勉强吃了些肉,喝
了几口淡而无味的水。他们都不出声,一来没心思说话,二来特意让母亲歇一歇,——
他们一起望着窗子。
突然,耶南太太舞动着手,拚命抓着桌子,瞪着孩子,哼了几声,身子望下倒了。
安多纳德和奥里维赶上去刚好把她扶住。他们俩发疯般叫着:“妈妈!我的小妈妈!”
可是她不回答。他们一下子没了主意。安多纳德抽搐着,紧紧搂着母亲,拥抱她,
呼唤她。奥里维开着门大喊:“救命!”
看门女人爬上楼来,看到这个情形,便去找了个附近的医生。但医生到的时候,她
已经完了。还算耶南太太的运气,死得这么快;可是她最后几秒钟看着自己死去,把孩
子们孤零零的丢在苦海里的感触,谁又能知道呢?
孩子们孤零零的受着惨祸的惊恐,孤零零的哭着,孤零零的料理可怕的后事。看门
女人心地很好,帮了他们一点忙;耶南太太教课的修道院方面,只冷冷的说了几句惋惜
的话。
母亲刚死的时期,两人简直是绝望到无可形容。但使他们得救的便是这过度的绝望,
因为奥里维抽风抽得很厉害,使安多纳德只想着兄弟,把自身的痛苦忘了一部分;而她
的深切的友爱也感动了奥里维,不至于因痛苦而有什么危险的冲动。两人拥抱着,坐在
亡母的灵床旁边,在守夜灯的微弱的光线之下,奥里维喃喃的说应当死,两人一同死,
立刻就死;他一边说一边指着窗口。安多纳德也有这种可怕的愿望;但她还是拚命的挣
扎,要活下去
“活着有什么用呢?”
“为了她呀,〃安多纳德指着母亲,“她永远跟我们在一起。你想想罢她为我们
受了多少罪,我们不能使她再受一桩最苦的苦难:看到我们穷途潦倒的惨死〃她又接
着很兴奋的说:“啊!而且一个人不应该这样畏缩!我不愿意!我要反抗!我一定
要你有一天能够幸福!”
“永远不会的了!”
“会的,你将来会幸福的。我们受的苦难太多了。物极必反,不会老是苦下去的。
你能打出一条路来,你能有个家庭,你会幸福,我一定要你这样,我一定要!”
“怎么过活呢?咱们永远不能”
“一定能够的。怎么办吗?先得撑到你能够谋生的时候。一切都归我负责。你瞧着
罢,我一定做到。啊!要是妈妈让我做的话,我早已”
“你去做些什么呢?我不愿意你干屈辱的事。并且你也不能”
“怎么不能?靠自己的工作糊口,只要是清清白白的,有什么屈辱!你别操心,
我求你!你瞧着罢,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你将来会幸福的,咱们都会幸福的,奥里维,
母亲也要为了我们而高兴呢”
跟在母亲灵柩后边的只有两个孩子。他们一致同意不去通知波依埃:这一份人家在
他们心中早已不存在了,他们对母亲多么狠心,连她的死也是他们促成的。看门女人问
他们可有别的亲属的时候,他们回答说:“一个也没有。”
在空荡荡的墓穴前面,他们手牵着手祷告。他们在绝望中逞着傲气,宁愿孤独而不
愿意看到那些无情而虚伪的亲戚。——两人走回家;一路上跟他们挤来挤去的都是一般
对于他们的丧事,他们的思想,他们的生命漠不关心而只有语言相同的群众。安多纳德
让奥里维搀着手臂。
他们在同一所屋子里换了最高层的一个极小的公寓。——只有两间顶楼底下的卧室,
一间给他们作餐室用的极小的穿堂,和一间象壁橱般大的厨房。换一个区域,他们或许
能找到比较好一些的住所;但在这儿他们觉得仍旧跟亡母在一起。看门女人对他们很表
同情;可是不久她也管着自己的事,谁也不理会他们了。屋子里没有一个房客认识他们;
他们也不知道住在旁边的是谁。
修道院居然答应安多纳德接替她母亲教琴。她还想找些别的教课的事。她唯一的念
头是教养弟弟,直到他进高等师范为止。这计划是她独自决定的,她研究高师的课程,
到处打听,也征求奥里维的意见,——可是他毫无意见,她已经为他选择好了。一朝进
了高师,他一生不用再愁生活,前途有望了。所以非要他达到这一步不可,无论如何都
得活到那个时候。那不过是五六个辛苦的年头:一定能撑到的。这个意念给了安多纳德
很大的勇气,使她整个身心都振作品来。她明白看到摆在她前面的是孤独艰苦的生活,
唯有靠着〃超拔兄弟〃的热情才能捱受的。她打定主意倘若自己得不到幸福,至少要使兄
弟幸福!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