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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一个抢着哈斯莱放在指挥台上的手帕。他莫名片妙的也想挤到台边,可是他要真的到
了哈斯莱身边,马上会不胜惊惶的逃走的。他象头羊似的低前脑袋在裙角与大腿之间乱
钻,想走近哈斯莱,——但他太小了,挤不过去。
祖父在大门口把他找到了,带他去参加献给哈斯莱的夜乐会。那时已经天黑了,点
着火把。乐队里全体人员都在场,①所谈的无非是刚才听到的神妙的作品。到了爵府前
面,大家静悄悄的集中在音乐家的窗下。虽然哈斯莱跟众人一样早已知道,可是大家还
装得非常神秘,在静寂的夜里开始演奏哈斯莱作品中最著名的几段。哈斯莱和亲王在窗
口出现了,众人对他们欢呼,而他们俩也对大家行礼。亲王派了一个仆人来请乐师们到
府里去。他们穿过大厅,壁上满是油画,绘着戴盔的裸体人物:深红的皮色,做着挑战
的姿势;天上盖着大块的云象海绵一般。另外也有男男女女的大理石像,穿着铁皮做的
短裙。地毯那么柔软,走在上面没有一点声音。后来进入一间大厅,光亮如同白昼,桌
上摆满着饮料和精美的食物。
①Sérénade为曲体名称(即所谓小夜曲),亦为演奏此种乐曲之音乐会名称,原
为男女相悦求爱之用,后演变为对名流伟人之歌颂,但仍照昔时习惯,于夜间露天举行。
大公爵就在那间屋里,可是克利斯朵夫看不见他:他心目中只有哈斯莱一个人。哈
斯莱迎着乐师走过来,向他们道谢,他一边说一边找字,赶到句子说到一半想不出下文,
便插一句滑稽的俏皮话,引得众人都笑了。然后大家开始吃东西。哈斯莱特别把四五个
艺术家请在一边,把克利斯朵夫的祖父也找了来,恭维了一番。他记得最先演奏他作品
的那些人里头就有约翰?米希尔;又提到他常常听见一个朋友,祖父从前的学生,说他
如何如何了不起。祖父不胜惶恐的道谢,回答了几句过火的奉承话,连极崇拜哈斯莱的
克利斯朵夫听了也非常难为情。但哈斯莱似乎觉得挺舒服挺自然。等到祖父不知所云的
说了一大堆,没法接下去的时候,便把克利斯朵夫拉过去见哈斯莱。哈斯莱对克利斯朵
夫笑了笑,随手摸着他的头;一知道孩子喜欢他的音乐,为了想见到他已经好几晚睡不
着觉,他便抱起孩子,很亲热的向他问长问短。克利斯朵夫快活得面红耳赤,紧张得话
也不会说了,望也不敢望了。哈斯莱抓着他的下巴颏儿,硬要他抬起头来。克利斯朵夫
先偷偷的张了一下:哈斯莱眼睛笑眯眯的,非常和善;于是他也笑了。然后,他觉得在
他心爱的大人物的臂抱中那么快乐,那么幸福,以至眼泪簌落落的直掉下来。哈斯莱被
这天真的爱感动了,对他更亲热,把他拥抱着,象母亲一样温柔的和他说话。同时他尽
挑些滑稽的话,呵孩子的痒,逗他发笑;克利斯朵夫也禁不住破涕为笑了,一忽儿他已
经跟他很熟,毫无拘束的回答哈斯莱的话,又自动咬着哈斯莱的耳朵说出他所有的小计
划,仿佛他们俩是老朋友;他说他怎样想做一个象哈斯莱那样的音乐家,写出象哈斯莱
那样美妙的作品,做一个大人物等等。一向怕羞的他居然放心大胆的说着,可不知道说
些什么,他出神了。哈斯莱听着他的唠叨笑开了,说:
“等你大了,成功了一个音乐家的时候,你得上柏林来看我,我可以帮你的忙。”
克利斯朵夫快活得答不上话。哈斯莱便跟他开玩笑说:
“你不愿意吗?”
克利斯朵夫拚命摇头,摇了五六次,表示决不是不愿意。
“那末一言为定喽?”
克利斯朵夫点点头。
“那末你亲我一下啊!”
克利斯朵夫把胳膊勾着哈斯莱的脖子,使劲的抱着他。
“哎啊,小家伙,你把我弄潮了!放手!你擤擤鼻子好不好!”
哈斯莱一边笑一边亲自替又羞又喜的孩子擤鼻子。他把他放在地下,拉他到桌子旁
边,把糕饼塞满了他的口袋,说道:
“再会了!别忘了你答应的话。”
克利斯朵夫快乐得有点飘飘然。世界上一切都不存在了。他怀着一腔热爱,目不转
睛的看着哈斯莱所有的表情,所有的动作。可是忽然有句话使他听了很奇怪。哈斯莱举
起杯子,脸色顿时紧张起来,说道:
“我们在这种快乐的日子也不该忘了我们的敌人。那是永远不应该忘掉的。我们没
有被打倒并不是因为他们留情。我们也用不着为了他们的生存而留情。所以我的干杯祝
贺对有些人是除外的!”
大家对于这古怪的祝辞笑着鼓掌;哈斯莱也跟着大家一起笑,又象刚才一样的高兴
了。但克利斯朵夫心里很不痛快。虽然他崇拜哈斯莱,不敢议论他的行为,可是他觉得
今天晚上应当和颜悦色,只有些快乐的念头才对,哈斯莱想到那些丑恶的事未免太扫兴
了。可是这个印象是模糊的,而且很快就被过度的欢乐和在祖父杯子里喝的一点儿香槟
酒赶跑了。
祖父在回家的路上自言自语的说个不停,哈斯莱对他的恭维使他高兴极了;他大声
的说哈斯莱是个天才,一百年只会出一个的那种天才。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把他象爱
情那样的醉意都藏在心里:啊!他亲过他,抱过他!他多好!多伟大!
他在小床上热烈的抱着枕头想道:
“噢!我为他死也甘心的,甘心的!”
光明的流星在小城的天空照耀了一晚之后,克利斯朵夫精神上便受到确切不移的影
响。在他整个的童年时代,哈斯莱变成他的模范,他的眼睛始终钉住了它。学着哈斯莱
的样,六岁的孩子也决心要写音乐了。其实好久以前,他已经不知不觉的在那里作曲了;
他没有知道自己作曲的时候已经在作曲了。
对一个天生的音乐家,一切都是音乐。只要是颤抖的,震荡的,跳动的东西,大太
阳的夏天,刮风的夜里,流动的光,闪烁的星辰,雷雨,鸟语,虫鸣,树木的呜咽,可
爱或可厌的人声,家里听惯的声响,咿咿哑哑的门,夜里在脉管里奔流的血,——世界
上一切都是音乐;只要去听就是了。这种无所不在的音乐,在克利斯朵夫心中都有回响。
他所见所感,全部化为音乐。他有如群蜂嗡嗡的蜂房。可是谁也没注意到,他自己更不
必说了。
象所有的儿童一样,他一天到晚哼个不停。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做着什么事:——
在路上一蹦一跳的时候,——躺在祖父屋子里的地板上,手捧着脑袋,看着书中的图画
的时候,——在厨房里最黑的一角,薄暮时分坐在小椅子里惘然出神的时候,——他的
小嘴老是在那里咿咿唔唔,闭着嘴,鼓着腮帮,卷动舌头。他这样会毫不厌倦的玩上几
小时。母亲先是没有留意,然后不耐烦的叫起来了。
等到这种迷迷忽忽的状态使他厌烦了,他就想活动一下,闹些声音出来。于是他编
点儿音乐,给自己直着嗓子唱。他为了日常生活不同的节目编出不同的音乐。有的是为
他早上象小鸭子一般在盆里洗脸时用的。有的是为他爬上圆凳坐在可恶的乐器前面时用
的,——更有为他从凳上爬下来时用的(那可比爬上去时的音乐明朗多了)。也有为妈
妈把汤端上桌子时用的:——那时他走在她前面奏着军乐。——他也有气概非凡的进行
曲,一边哼一边很庄严的从餐室走向卧室。有时他趁此机会和两个小兄弟组织一个游行
队伍:三口儿一个跟着一个,一本正经的走着,各奏各的进行曲。当然,最美的一支是
克利斯朵夫留给自己用的。什么场合用什么音乐都有严格的规定,克利斯朵夫从来不会
用错。别人都会混淆,他可对其中细微的区别分辨得很清楚。
有一天他在祖父家里打转,跺着脚,仰着脑袋,挺着肚子,无休无歇的转着,转着,
直转得自己头晕,一边还哼着他的曲子,——老人正在剃胡子,停下来探出他满是皂沫
的脸,望着他问:“你唱什么呢,孩子?”
克利斯朵夫回答说不知道。
“再来一下!〃祖父说。
克利斯朵夫试来试去,再也找不到他的调子了。祖父的留神使他很得意,想借此卖
弄一下他的好嗓子,便独出心裁唱了一段歌剧,可是老人要他哼的并非这个。约翰?米
希尔不作声了,似乎不理他了。可是孩子在隔壁屋里玩耍的时候,他特意让房门半开着。
几天之后,克利斯朵夫用椅子围成一个圆圈,做着一出音乐喜剧,那是用戏院里断
片的回忆凑起来的;他学着人家的样,一本正经的跳着小步舞,向挂在壁上的贝多芬像
行礼。正当他用一只脚站着打个转身的时候,看见祖父在半开的门里探着头对他望着。
他以为老人家笑他,便害臊起来,立刻停止了,奔到窗前把脸贴在玻璃上,好象看着什
么挺有趣的东西。老人一句话也不说,走过来拥抱他;克利斯朵夫这才看出他很快活。
小小的自尊心不免乘机活动了:他相当聪明,知道人家赏识他,可拿不准在剧作家、音
乐家、歌唱家、舞蹈家这些才能中间,祖父最称赏他哪一项。他想大概是歌舞部分,因
为那是他自己最得意的玩艺儿。
过了一星期,他已经把那件事完全忘了,祖父却象有什么秘密似的告诉他,说有些
东西给他看。老人打开书桌,检出一本乐器放在钢琴上叫孩子弹。克利斯朵夫莫名片妙
的勉强摸着。乐器是手写的,还是老人用他肥大的笔迹特别用心①写的。题目都用的花
体字。祖父坐在克利斯朵夫身边替他翻谱,过了一会问孩子那是什么音乐。克利斯朵夫
只顾着弹琴,根本没注意弹的东西,回答说不知道。
①凡是一个新曲子,在琴上一边辨认音符一边慢慢的弹,在弹琴的人叫做〃摸〃。
“你想想吧,难道不认得吗?”
不错,这音乐明明是熟的,可想不起在哪儿听过祖父笑道:“再想想吧。”
克利斯朵夫摇摇头,说:“我想不起。”
他仿佛心中一亮,觉得这些调子可是他不敢不敢指认
“祖父,我不知道。”
他脸红了。
“哎,小傻子,你自己的调子还认不得吗?”
对,他知道是自己的,可是给人家一提,倒反吃了一惊,他嚷着:
“噢!祖父!”
老人喜洋洋的把那份谱解释给他听:“你瞧:这是咏叹调,是你星期二躺在地下唱
的。——这是进行曲,是我上星期要你再唱而你想不起来的。——这是小步舞曲,是你
在我的安乐椅前面按着拍子跳舞的你自个儿瞧吧。”
封面上,美丽的哥特字体写着:②
②哥特字体俗称为花体字,产生于十三世纪,早期印刷书写多用此体。
童年遣兴:咏叹调,小步舞曲,圆舞曲,进行曲。
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作品第一号。
克利斯朵夫简直愣住了。他看到自己的名字,美丽的题目,大本的乐器,他的作品!
他只能结结巴巴的接着说:
“噢!祖父!祖父!”
老人把他拉到身边。他扑在老人膝上,把头钻在他怀里,快活得脸红了。比他更快
活的老人,装着若无其事的声音和他说(因为他觉得自己快要感动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