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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她结了婚,因为她有几个钱;他常常酗酒,打老婆。法朗梭阿士有一个姊姊在小客店
里当侍女,做牛做马的辛苦到极点,还被继父当她母亲的面奸占了,结果是害肺病死的。
法朗梭阿士从小挨着拳头,看尽了下流无耻的事。她皮肤苍白,性子暴躁,沉默寡言,
童年的心中火气十足,野性很厉害。她眼看母亲和姊姊饮泣吞声,受尽了痛苦,耻辱,
终于死掉。她可是意志倔强,不肯屈服;她是个反抗的女人:受到某些羞辱的时候,神
经发作品来,会把打她的人乱抓乱咬。有一回她想自杀,结果没成功:刚开始上吊已经
不愿意死了,生怕真会吊死;等到她气透不过来的时候,便赶紧用抽搐的手指解开绳子,
一心一意只想活了。既然不能借死亡来逃避,——(克利斯朵夫听到这里不禁悲哀的笑
笑,想到自己的同样的经验),——她就发誓要出人头地,要自由,要有钱,把一切压
迫她的人都打倒在脚下。有一晚她在小房间里听见那男的在隔壁咒骂,被他殴打的母亲
叫着嚷着,被他凌辱的姊姊哭着,她便暗暗发下这个愿。她觉得自己多可怜,发了这个
愿,心里才松动些。她咬紧牙齿想道:“我要把你们一起打死。”
在这个黯淡的童年只有一线光明:
有一天,一个和她常在小沟边上玩儿的孩子,因为父亲是戏院里的门房,便带她冒
着禁令去看了一次排戏。他们在黑暗里躲在戏池的尽里头。舞台上神秘的景致,在黑暗
中愈加显得光华灿烂,那些人说的美妙而不可解的话,女演员那副王后一般的神气,—
—她的确在一出浪漫派的音乐话剧中串演王后,——把她看呆了。她紧张得浑身冰冷,
心跳得很厉害“对啦,对啦,要做个这样的人才好呢!噢!要是办得到的
话”——等到排演完了,她无论如何要看一看晚上的公演。她假装跟着同伴一起出
去,却又偷偷的溜回来躲在戏院里,伏在凳子底下,在灰尘中捱了三小时。戏院快要开
场,观众已经来了,她正想从躲的地方钻出来,不料被人当场捉住,大受羞辱,结果是
被押送回家,又挨了一顿打。那一晚要不是已经知道她将来能够对这些恶徒报复的话,
她一定会自杀的了。
她打定了主意,投到一般演员们寄宿的剧场旅馆去当侍女。她字也没识多少,写也
不大会写,一本书也没看过,也没有一本书可看。但她愿意学习,发愤用功,在客人房
中偷了书,拿来在月夜或是黎明的时候读,免得耗费灯烛。因为演员们生活毫无规律,
她这种偷窃的行为很久没有被发觉:至多是失主发一阵脾气了事。并且她把书看过了也
还给他们;——可不是完璧:因为她把喜欢的几页撕了下来。书拿回去总是塞在床底下
或是家具底下,让失主发见的时候以为从来没出过房间。她常常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演员们念台词。随后她自个儿在走廊里轻轻的学着他们的声调,做着手势。人家撞见了,
便拿她取笑一阵,羞辱一阵。她只得气愤愤的不作声。——这种方式的教育可以长久继
续下去,要不是她有一次偷了一个演员的脚本的话。失主大发雷霆,因为除了她,谁也
没进过他的卧室,就咬定是她偷的。她拚命抵赖;演员说要教人搜查,她便吓坏了,立
刻趴在地下招认了,同时也招认了别的窃案和撕掉的书页。他大骂了一顿,但他的心地
不象外表那样凶。他追究她为什么要干这些事,一听到她说要做一个女戏子,不由得哈
哈大笑,随后又仔细问她:她把记得烂熟的脚本背了好几页,他非常奇怪,问道:“喂,
你说,要不要我教你?”
她快活极了,吻着他的手。
“啊!”她打断了话和克利斯朵夫说,“那时我心里多喜欢他啊!”
不料那家伙立刻补上一句:“可是,孩子,你知道,什么都要付代价的”
那时她还是个处女,人家对她的袭击,她一向是拿出蛮劲来躲过的。这种野人似的
贞操,对不洁的行为,对没有爱情的性欲的厌恶,是从小就有的,是家里那些悲惨的景
象感应她的;她至今还保持这性格;——可是,唉!她受到多么惨酷的惩罚!命运
弄人,竟然到这个地步!
“那末你答应他了?”克利斯朵夫问。
“啊!那时倘若能跳出他的魔掌,我连跳在火里都愿意!可是他威吓说要把我当贼
一样送去法办。我无路可走。——这样我就投进了艺术投进了人生。”
“那该死的混蛋!”克利斯朵夫嚷着。
“是的,我当然恨他。但从此以后,我见得多了,他还不算是顶坏的呢。至少他对
我没失信,把他所知道的——(也并不多!)——一套本领教给我。他介绍我进了剧团。
我先得侍候大家,替每个人当差,串戏也只串跑龙套。后来,有一晚,扮侍从的女角儿
病了,人家临时把我补上去。从此我就当上了这个角儿。大家认为我要不得,滑稽可笑。
那时我长得很丑。我始终是丑的,直到有一天人家忽然认为我是超特的,理想的“女
人”嘿!那些混蛋!——我的演技被认为一点不照规矩,荒唐胡闹。看客不赏识我。
同伴们取笑我。但人家始终把我留着,因为我究竟还有点用处,而且薪水很低。不但薪
水很低,还得给人代价。每学一点东西,每次的升级,都要用肉体去报酬。同伴,经理,
戏子掮客,戏子掮客的朋友”
她不出声了,脸色发白,咬着牙齿,睁着恶狠狠的眼睛;但你可以咂摸到她心中流
着血泪。一刹那间,她又看到了当年那些耻辱,和支持她的那股非战胜不可的强烈的意
志;每经历一次新的污辱,她的意志就锻炼得更加坚强。她很希望死;但就在这些屈辱
中间倒下去是太可怕了。要是在以前自杀倒还罢了。要不然等胜利以后也行。可是在已
经堕入泥犁而还毫无取偿的时候死掉,未免
她半天不作声。克利斯朵夫气愤之极,在屋子里来回走着。他恨不得把磨难这女子、
污辱这女子的那些男人一起打死。然后他不胜怜悯的望着她,站在她前面,捧着她的头,
扶着她的前额,亲热的抱着,叫了声:“可怜的孩子!”
她挣扎了一下。他说:“别怕。我很喜欢你。”
于是眼泪在法朗梭阿士惨白的脸上淌下来了。他跪在旁边,吻着她美丽的细长的手,
把两颗泪珠掉在上面。
随后他重新坐下。她也定了定神,很安静的继续讲她的身世。
终于有个作家把她捧了出来。他在这个古怪的女人身上发见有魔性,有天才,认为
她是一个“戏剧的典型,代表时代的新女性”。自然,在那么许多人之后,他也把她占
有了。而她在那么许多人之后也让他占有了,不但毫无爱情,甚至还有跟爱相反的情绪。
可是他造成了她的名片,她也造成了他的名片。
“现在,”克利斯朵夫说,“人家对你可没办法了;轮到你来随心所欲的支配他们
了。”
“你以为是这样吗?”她辛酸的回答。
于是她又讲起另外一件被命运播弄的事。——她对一个自己瞧不起的坏蛋发生了热
情:他是个文人,拿她最痛苦的秘密作了写文章的材料,然后把她丢了。
“我瞧不起他,把他看做跟我脚底下的泥巴一样。可是我爱他,只要他叫一声,我
就会跑去向这个该死的家伙低头;想到这点,我气坏了。可是有什么办法?我的心永远
不爱我的理智所喜欢的对象。感情和理性,两者必有一个受委屈。我有一颗心。我也有
一个肉体。它们叫着,嚷着,都要求满足。我又没有制服它们的武器,我没有信仰,我
是自由的哼,自由!老做着我的心和肉体的奴隶,它们要这个要那个,往往都是我
不愿意要的。它们使我屈服,我只觉得惭愧。可是怎么办呢?”
她停了一会,呆呆的用钳子拨着火灰,然后又说:“我看到书上说做戏的人是麻木
不仁的。事实上,我所见到的那一批,的确是虚荣的大孩子,除了些争面子的小问题,
什么思想都没有。我不知道他们和我,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戏子。我相信决不是我。总之
我替他们付了代价。”
她打住了话头,时间已经到了夜里三点。她站起身子想走。克利斯朵夫劝她等天亮
再回去,姑且在床上躺一躺。她却宁可坐在熄灭的壁炉旁边,继续在寂静无声的屋子里
谈话。
“你明天会累的。”
“我惯了。可是你呢明儿有事吗?”
“我是闲人。要十一点才替一个学生上课呢并且我身子很棒。”
“那就更需要睡觉了。”
“是的,我睡得象死人一样。无论什么痛苦都抵抗不了瞌睡。有时我恨透了。糟掉
了多少光阴!偶尔熬上一夜,对睡眠报复报复,我倒是挺高兴的。”
他们继续轻轻的谈着,中间隔着长时间的静默。克利斯朵夫睡着了。法朗梭阿士看
着笑笑,扶着他的头不让它倒下来她胡思乱想,靠窗坐着,望着漆黑的园子,园子
不久也亮起来了。七点左右,她轻轻唤醒了克利斯朵夫,和他道别。
在同一个月里,她又来了一回,恰好克利斯朵夫不在家,门关着。以后克利斯朵夫
把公寓的钥匙交给她,让她能随时进去。果然,好几次克利斯朵夫都出去了,她在桌上
留下一小束紫罗兰,或是在纸上写几个字,涂几笔速写,漫画,——表示她来过了。
一天晚上,她从戏院出来,到克利斯朵夫家谈天。她发见他在工作,两人谈了几句,
就发觉彼此都没有上回那样的兴致。她想走;可是太晚了。并非克利斯朵夫阻止她,而
是她自己的意志不允许她再走。于是他们留着,都动了欲念。
他们便互相占有了。
这一夜以后,有好几个星期不见她的踪迹。他久已麻木的欲火被她在那一夜挑了起
来,竟少不了她了。她不准他到她家里;他便上戏院去,躺在最后几行的位置上,心里
又是爱,又是冲动,浑身打战。她演戏的时候所发泄的悲壮热烈的情绪,使他跟她一样
的筋疲力尽。他终于写信给她:
“朋友,你恨我吗?要是我使你不快,还得请你原谅。”
一看到这种谦卑的话,她立刻跑来扑在他怀里,说:
“大家简简单单的做个好朋友倒是更好。但既然不可能,也用不着勉强挣扎了。咱
们听起自然罢!”
他们过着共同生活,可是并不住在一起,各人保持各人的自由。法朗梭阿士不可能
和克利斯朵夫过有规律的同居生活,她的地位也不容许。只能由她到克利斯朵夫家里来,
或是白天,或是黑夜,和他消磨几个钟点,但每天都回家去过夜。
在戏院停演的暑假中,他们在巴黎郊外,靠叶弗那边租了一所屋子。虽然不免有些
凄凉忧郁的时间,他们的确过了些快乐的日子,心心相印和刻苦用功的日子。他们有一
间精美的光线很好的卧室,居高临下,一望无际,眼底尽是碧绿的田垄。夜里,他们在
床上可以从窗内望见奇奇怪怪的云彩,在阴沉黯淡的天空驰骋。他们互相抱着,在半睡
半醒的状态中听着蟋蟀的欢唱,听着雷雨的声音;泥土的呼吸,——金银树,仙人草,
蔓藤,割下的干草的气味,——透到屋子里来,透入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