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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珀者甚众,珀涅罗珀以完成织物后再决定为推托,实则日间编织,晚上拆掉,故永远
不会完工。
她可并不厌烦。只要一点儿小事就足够培养她的兴趣,例如日常琐碎的工作:一株
极小的植物,她每天早上都用慈母般的心情把那些稀少的叶子拂拭一番;还有那安静的
灰色猫,好似受人疼爱的家畜一样,久而久之也感染了一些主人的脾气:它跟她一样成
日蹲在火炉旁边,或是呆在桌上靠着灯,看她手指一来一往的做着活儿,有时抬起古怪
的眼睛瞅她一会,随后又满不在乎的闭上。便是家具也仿佛在那儿陪着她。每件东西都
有一副亲切的面貌。她把它们拍灰抹尘,连凹处都揩拭干净,然后小心翼翼的把它们放
还原位:那时她简直象儿童一样的高兴。她在心里跟它们谈着话,对着家中独一无二的
古董家具——一张路易十六式的圆脚书桌——微笑。她每天看到它都感到同样的快乐。
她也忙着检点衣服,几小时的站在椅子上,头和手臂都埋在那口乡村式的大衣柜内,瞧
着,整理着,那猫儿在一旁看着,觉得好不奇怪。
她做完了事,独自吃了中饭,天知道她吃些什么——(她没有多大胃口),——需
要上街料理的事办妥了,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四点左右回到家里,她靠着窗或靠近壁炉
安顿下来,陪着她的就是她的活计和猫:那时她可得意了。有些时候,她会想出理由来
根本不出门。倘若能守在家里,尤其在冬季下雪的天气,她是最高兴的。她怕冷、怕风,
怕雨,怕泥浆,因为她自己也是一头很干净,很细巧,很柔和的小猫。伙食商偶尔把她
忘了的时候,她宁可不吃东西,而不愿意出去买菜,只啃着一块巧克力糖,或者在伙食
柜里找一个水果吃了就完事。她不让亚诺知道,这是她偷懒。那往往是阴天,有时也是
大好的晴天,——(外面,蔚蓝的天光照着大地,街上闹哄哄的声音笼罩着幽静与阴黯
的公寓:仿佛一座海市蜃楼包围着一颗灵魂),——她坐在那最喜欢的一角,脚下放着
一张小凳,一动不动的做着活儿,身边摆着一册心爱的书,总是那些朴素的红封面的本
子,英国小说的译本。她看得很少,一天难得看完一章;书摆在膝上,始终翻着那一页,
或者竟完全阖上了;书上的事她已经记熟,自个儿想着。狄更斯与萨克雷的长篇小说,
她会几星期的看下去,而她的幻想更要维持到几年之久,老是让书中的温情催眠着。今
日一般读书又快又潦草的人,对于那些要慢慢咀嚼方能感到的妙处,是不能领略的了。
亚诺太太毫不置疑的相信,小说中人物的生涯和她自己的生涯一样真实。其中颇有一些
她极喜爱的人:例如那温柔而嫉妒的凯塞胡特夫人,默默无声的爱着,始终保存着慈母
与处女的心,对于她好比一个姊姊;那个小东贝又好比是她的小儿子;她自己是那个垂
死的老小孩陶拉。对这些睁着善良而纯洁的眼睛在世界上走过的儿童般的心灵,她伸出
手去;她周围尽是些可爱的流浪者,与人无害的怪物:他们追求着可笑而动人的梦想,
——为首便是狄更斯,存着博爱的心,对自己的梦境笑着,哭着。在这种时候,她要是
向窗外眺望的话,路人中间就有那个幻想世界里某个可爱的或可怕的人物的影子。而在
那些屋子的墙壁后面,她猜到也有一批同样的人物。她的不爱出门,就因为怕这个充满
着神秘的世界。她发见周围藏着许多悲剧,搬演着许多喜剧。这倒不一定永远是一种幻
象。幽居独处的结果,她有了神秘的直觉,使她在偶尔碰到的目光中间看出他们生活上
不少过去未来的秘密,往往是他们自己不知道的。她又拿小说的回忆羼入真实的景象中
去,把它们变了样。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巨大的宇宙中迷失了,需要回到家里才能定下心
神。
可是她也无须去看或观察别人,只要观察一下自己就行了。这个在外面看来多么苍
白黯淡的生命,里面是何等的光明灿烂!何等的丰满充实!多少的回忆,多少的宝藏,
都是谁也想不到的!这些回忆与宝藏是不是真实的呢?当然是真实的,既然她觉得
真实渺小的生命被神奇的幻梦改变了面目!
亚诺太太回想她的过去,直追溯到童年;于是那些烟消云散的希望,又象小小的花
朵般悄悄的开放了儿时第一次爱慕的对象,是个使她一见生情的少女:她爱着她,
那种爱情只有一个人在非常纯洁的年龄才会有,她曾经想亲她的脚,做她的女儿,跟她
结婚;偶像出嫁了,不大幸福,生了一个孩子,不久就死了,接着她也死了十二岁
上,她又爱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性情专横,非常淘气,嘻嘻哈哈,喜欢惹她哭,
然后拚命的亲她;两人对于将来定下许多想入非非的计划:不料那姑娘突然进了嘉曼丽
德教会修行,不知道为什么,据说是很快活后来,她又对一个年纪比她大得很多的
男人有了热情。但谁也没知道这股热情,连那个被爱的人也是茫然。她却借此把牺牲的
热诚和感情大大发泄了一番后来,又是另外一股热情;这一回人家可爱她了。可是
因为胆怯,因为对自己没有把握,她不敢相信人家爱她,也不敢表示她爱人家。幸福过
去了,来不及抓握后来后来多少琐琐碎碎的事,对她都有一种深刻的意义:
或是朋友的亲切的表示,或是奥里维无意中说的一句可爱的话,或是克利斯朵夫的访问,
和他的音乐唤引起来的神奇的世界,或是一个陌生人的目光,——是的,便是在这个忠
实,纯洁,贤德的女人心中,也会有些不贞的念头,使她惶惑,使她脸红。而她虽然竭
力想丢开这种无邪的思念,心里究竟感到一点儿暖意她很爱丈夫,虽说他并不完全
符合她的理想。但他的心多好,有一天和她说:“我的好太太,你才不知道你在我心中
占着什么地位。你是我整个的生命”她听了心都融化了;那一天她觉得自己整个的、
永久的、跟他合而为一了。每过一年,他们的结合总更紧密一些。工作的梦,旅行的梦,
孩子的梦,结果是一无所有而亚诺太太还在梦想这些。她有个理想中的孩子,因为
不断的想着,而且想得那么深切,所以差不多真有这个孩子了,就象在眼前一样。她为
他花了多少年的心血,时时刻刻把她认为最美的,最心爱的成分使理想中的孩子变得更
美
她的天地不过是这么一些。但大千世界都包括在里面了。多少无人知道的,连最亲
密的人也不知道的悲剧,藏在表面上最恬静最平庸的生命中间!最悲壮的是:——这些
满怀希望而一无所遇的生命,尽管声嘶力竭的要求他们应得的权利,要求自然所答应而
又拒绝他们的东西,尽管熬着热情的悲痛,但表面上什么都不显露出来!
亚诺太太的运气是她并不只关切自己。她的生命在她的幻梦中只占据一部分。她也
在体验她所认识的或曾经认识的人的生活,为他们设身处地;她想着克利斯朵夫,想着
她的女朋友赛西尔。她今天又在想着。两个妇女彼此感情很好。奇怪的是,两人之中倒
是壮健的赛西尔需要来依傍娇弱的亚诺太太。那高大,结实,快乐的姑娘,骨子里并没
有外表那样的强。她正感到剧烈的苦闷。最安静的心也不能避免命运的奇袭。她慢慢的
有了一种感情,先是不愿意理会,但它越来越强,逼得她非承认不可了:——原来她爱
着奥里维。这个青年的柔和恳切的态度,近乎女性的魅力,懦弱而容易受人支配的性格,
立刻把她吸引了:——(一个富于母性的人特别喜欢需要她照顾的人)。——以后知道
了这对夫妇的苦闷,她对奥里维更有了一种危险的同情心。当然,光是这些理由还不足
以解释感情问题。谁能说为什么一个人爱上某一个人呢?往往两人对于这种爱都是不相
干的;那是时间的播弄:它会突然之间使一颗不加提防的心遇到随便什么感情就被征服。
——等到赛西尔把自己的心境看清楚了,就很勇敢的拔掉那支爱情的箭,认为这是不应
该有的,荒唐的。可是她因之痛苦不已,伤口始终不能起复。没有一个人猜到她的心事:
她鼓足勇气装出很快乐的样子。唯有亚诺太太知道她骨子里忍着多少痛苦。赛西尔常常
把头倒在清瘦的亚诺太太怀里,悄悄的流几滴眼泪,拥抱她,然后快快活活的走了。她
喜欢这个娇弱的朋友,觉得她的毅力与信仰都比自己高强。她并不吐露心中的秘密。但
亚诺太太能够在片言只语上猜到。她觉得人生是个无法消解的可悲的误会。一个人只能
爱,怜悯,梦想。
要是梦想在她胸中象蜂房一般过于喧闹,使她有点头晕了,她便走到钢琴前面让自
己的手在键盘上轻轻抚弄,把音响的那种安慰心灵的光明罩着人生的幻景
然而这位好太太决不忘记日常功课的时间:亚诺回家的时候,看到灯总是点上了,
晚饭也端整好了,妻子那张苍白的脸笑容可掬的等着他。他万万想不到她在精神上所作
的那些旅行。
困难的是要把日常生活和海阔天空的精神生活并行不悖的放在一起。幸而亚诺在书
本和艺术其中也过着一部分幻想生活,靠那些作品的永恒的火,维持着他心中摇摇不定
的火焰。可是近年来他也渐渐有了许多操心的事;教书这一行的苦闷,待遇的不公平,
夤缘得势的现象,同事之间与学生之间的麻烦事儿,使他变得愤懑,开始谈论政治,骂
政府,骂犹太人,认为自己在教育界里遇到的失意的事都应该由德莱弗斯负责。他这种
满腹牢骚的性情也传染了一些给亚诺太太。她快近四十,正是生命力动摇而求平衡的年
纪,在思想上颇有些空白。某一时期,他们俩都失去了生存的意义,不知道把他们生命
的网结在什么上面好。不问现实的支持是怎么软弱,好歹总得有一个,才能寄托自己的
梦想。他们可是什么支持都没有,不能再互相依傍。他非但不帮助她,反而要依靠她了。
她觉得支持不了丈夫,于是她自己也支持不住了。唯有一桩奇迹才能把她救出来。她就
呼吁这奇迹
这奇迹是从灵魂深处来的。亚诺太太感到她孤独的心里有一个荒唐而神圣的需要,
需要不顾一切的创造,为了创造而创造,需要在空间织起她的网来,让神的呼吸,让风
把她吹到应当去的地方。结果是神的气息把她和人生重新联系起来,替她找到了无形的
依傍。于是,夫妇俩又用着他们最纯粹的血,很耐性的织造那些美妙而虚无的梦境。
亚诺太太一个人在家里天快黑了。
她被一阵铃声惊醒,打断了梦想。她把活计仔细收拾好了,走去开门。进来的是克
利斯朵夫,神色非常紧张。她很亲热的抓着他的手问:
“什么事啊,朋友?”
“唉,奥里维回来了。”
“回来了?”
“今天早上他来了,和我说:克利斯朵夫,救救我!——我把他拥抱了。他哭着说:
我只有你了。她走了”
亚诺太太大吃一惊,合着手说:“可怜!”
“她走了,”克利斯朵夫又补上一句,“跟她的情夫走了。”
“那末她的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