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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2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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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伯里克理斯到法利爱先生,人类在道德方面有什么进①步呢?但所有的信仰都是
美的;气运告尽的信仰黯淡的时候,应当欢迎那些新兴的:信仰永远不会嫌太多。奥里
维又好奇又感动的瞧着摇摇不定的微光在孩子的脑海中燃烧。喝,多古怪的头脑!奥里
维没法追踪它思想的线索,它不能作有头有尾的推理,只是急剧的乱奔乱窜;人家跟他
说话,他的思想可落在后面:才说过的一句话里不知怎么会浮起一些景象,使他出神;
然后他的思想又追上来,一跳跳过了你,从一句极平淡的话,极平淡的思想中掀起整个
奇妙的世界,找出一个英雄式的,疯狂的信条。这颗恍恍惚惚而常常会突然惊醒的灵魂,
特别倾向于乐天的观念,那是一种幼稚而强烈的需要;无论人家对他说什么,艺术或是
科学,他总要加上一个一相情愿的戏剧式的结局,配合他想入非非的愿望。
    
    ①伯里克理斯系公元前五世纪时希腊大政治家,雅典的独裁者,以贤明著称于史。
法利爱系法国一九○六至一九一三年间总统。
    奥里维由于好奇心,逢到星期日念几段书给孩子听。他以为写实的亲切的故事可以
引其他兴致,便念托尔斯泰的《童年回忆》。孩子却觉得平淡无奇,说道:
    “嗯,是的,这是我们知道的。”
    他不懂干吗人家要花那么多精神写些真实的事。
    “他讲的不过是个孩子,孩子,”他又轻蔑的补上一句。
    他对历史也没有更大的兴味;科学使他厌烦,觉得象神话前面的一篇枯索无味的序:
种种看不见的力替人类服务,有如那些可怕而被制服的精灵。长篇大论的解释一阵干什
么呢?一个人找到了什么,只要把东西说出来,用不着说出怎样找到的。分析思想是布
尔乔亚的奢侈。平民所需要的是综合,是现成的观念,不管是好的是坏的,尤其是坏的,
只要能发动人实际去干;他还需要富有生机的,充满电力的现实。在爱麦虞限所认识的
文学作品中,他最受感动的是雨果那种史诗式的悲愤,和那些革命演说家的乱七八糟的
词藻,那不但他不大明白,连演说家本人也不是常常弄得清的。对于他,象对于他们一
样,世界并非一个由许多事实连贯起来的总体,而是一片无穷尽的空间,有的是影子,
也有的是闪闪的光明,黑洞里有照着阳光的巨翼飞过。奥里维白白的教他布尔乔亚的逻
辑,可是没法抓住这颗存心反抗的,烦闷的灵魂;它很高兴在自己那些骚动而互相冲突
的幻觉中载沉载浮,好似一个动了爱情的女人闭着眼睛听人摆布。
    奥里维对这个孩子觉得又亲切又惶惑,因为一方面他和他多么接近:孤独,骄傲,
对理想的热情,——一方面孩子又和他多么不同:精神的不起衡,盲目而放纵的欲望,
完全不知道何谓善何谓恶的、肉欲方面的野性。关于这野性,奥里维还只看到一部分。
他永远想不到有一个情欲骚动的世界在这个小朋友心中蠢动。我们布尔乔亚的隔世遗传
把我们训练得太明哲了,简直不敢细看自己的内心。倘使把一个老实人的梦想,或者把
一个贞洁的女人所经历的古怪的热情说出百分之一,大家就会骇而欲走。好罢,我们不
能让妖魔开口,得关上铁门。但应当知道他们是存在的,在年轻的心灵中随时准备破壁
而出。——凡是公认为淫乱的欲念,爱麦虞限心里都有;它们会出岂不意的,象狂风一
般的把他卷住;又因为他长得丑,没人理睬,所以那些欲望格外强烈。奥里维可一点不
知道。在他面前,爱麦虞限觉得很难为情。奥里维的和气的气息把他感染了,这样一种
生活的榜样对他有镇静的作用。孩子非常热烈的爱着奥里维。他那些被压制的情欲都变
成骚乱的梦想:社会的幸福,人类的博爱,科学的奇迹,神怪的航空,幼稚而野蛮的诗
意,——总之是充满着功业、滑稽、淫乐、与牺牲的世界。而他如醉如狂的意志就在那
个世界中摸索。
    在祖父的小棚子里,没有时间可以让他这样的出神,老头儿从早到晚的吹哨,絮聒,
敲打。但梦想的机会总是有的。一个人可以站着,睁着眼睛,在一刹那间做上多少天的
梦。——体力的劳动,跟断断续续的思想是不冲突的。凡是内容严密而比较冗长的思想,
他不经过意志的努力就不大能抓住线索;即使能够,也要错过许多关节;但有节奏的动
作一有空隙,思想倒能随时插进来,形象能浮起来;肉体的有规律的举动象锅炉旁边的
风箱一般,能帮助它们出现。这就是平民的思想,是熄而复燃、燃而复熄的一堆火,一
股烟。但偶然有朵火花被风卷去的时候,就会把布尔乔亚充实的仓库烧起来。
    奥里维把爱麦虞限荐到一家印刷所去当学徒。这是孩子的愿望;祖父也不反对:他
很乐意看到孙子比他更有学问,对印刷所里的油墨也颇有敬意。这一行手艺比老手艺更
辛苦;但孩子觉得在工人堆里比跟老祖父在一起更可以胡思乱想。
    最舒服的是吃中饭的时间。成群结队的工人占据着阶沿上的饭桌,挤满了本区里的
酒店;爱麦虞限却拐着腿躲到邻近的广场上去,靠近一座手执葡萄,作着跳舞姿势的牧
神像,啃着面包和裹在池纸里的猪肉,在一群麻雀中间慢慢的体味。小小的喷泉在草地
上放射雹霰似的细雨。几头宝蓝色的鸽子停在阳光底下的一株树上,睁着圆眼咕咕的叫。
四周是巴黎的永远不歇的市声,车辆的隆隆声,潮水似的脚步声,街上一切熟悉的叫喊
声,修补搪瓷用具的工人远远送来的轻快的芦笛声,修路工人敲击路面的锤子声,一座
喷泉的庄严的歌唱声,——裹着巴黎的梦境。趴在凳上的小驼子含着满嘴的食物,并不
马上咽下去,懒洋洋的出神了;他再也不觉得脊梁里的痛楚和自己的渺小,只是恍恍惚
惚的非常快乐”明天将要照临我们的温暖的光明,正义的太阳,不是已经辉煌
四射了吗?一切都这样的善,这样的美!大家富足,健康,相爱是的,我爱着,我
爱大家,大家也爱我啊!多舒服!将来大家多舒服!”
    工厂的汽笛响了;孩子惊醒过来,咽下了嘴里的东西,在近旁的喷泉上喝了一大口
水,然后弓着背,蹒蹒跚跚的回到印刷所去站在他的位置上,面对着奇妙的字母,——
早晚会写出“一切都将秤过,算过,分配过”那样的句子的字母。①
    
    ①见《旧约?但以理书》第五章。
    斐伊哀老头有个老朋友叫做德罗郁,在对面开着一家兼卖杂货的文具店,橱窗里摆
着玻璃缸,装着红红绿绿的糖果,没有臂没有腿的纸娃娃。两个朋友,一个在门前阶沿
上,一个在棚子里,隔着街挤眉弄眼,摇头摆脑,做着各式各种的记号。有时鞋匠累了,
以至于象他所说的臀部抽筋的时候,两人就远远的招呼一下,——拉?斐伊哀德尖着嗓
子,德罗郁用着牛鸣似的声音,——一同到邻近的酒店里去喝一杯,一到那儿可就不急
于回来了。那简直是一对话匣子。他们俩认识了快有五十年。文具店的主人在一八七一
年那出戏①里也漏过脸。谁想得到呢?他表面上仅仅一个极普通的人,长得胖胖的,戴
着小黑帽,穿着白色工衣,留着一簇老兵式的灰白须,迷迷惘惘的眼睛上有一丝丝的红
筋,眼皮臃肿得厉害,软绵绵亮晶晶的腮帮老淌着汗,拖着一双痛风的腿,呼吸急促,
说话也不大利落。但他始终保持着当年的幻象。在瑞士亡命了几年,他遇到各国的同志,
特别是俄国人,使他窥到了博爱的无政府主义之美。在这一点上,他和拉?斐伊哀德意
见可不同了,因为拉?斐伊哀德是老派的法国人,他心目中的自由是要用武力与专制手
段去执行的。除此以外,两人都绝对相信将来必有社会革命,必有一个劳工理想国。各
人崇拜一个领袖,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他身上。德罗郁拥戴育西哀,拉?斐伊哀德拥戴
高加。他们滔滔不竭的辩论彼此意见的分歧点,以为共同的思想早已讲清楚了;——
(干了两杯之后,他们几乎相信这共同思想已经实现了)。——两人之中,鞋匠更好辩。
他是凭理智而相信的,至少自命为如此:因为他的理智是怎样特殊的理智,只有天晓得!
只适用于他一个人的。可是虽则在理智方面不及在靴子方面内行,他仍胆敢说他的理智
对别人也一样适用。比较懒惰的文具店老板却不愿费心来证明他的信念。一个人只证明
他所疑惑的事。德罗郁可并不疑惑。他那种永远乐观的脾气是依着自己的愿望来看事情
的,凡是跟他的愿望不合的,他就看不见或者是忘了。不愉快的经验在他皮肤上滑过,
一点不留痕迹。——两人都是想入非非的老孩子,没有现实感觉,一听革命这个名词就
飘飘然,仿佛那是一个可以随便编造的美丽的故事,简直弄不清它是不是有一天会实现,
或者是不是目前已经实现了。他们俩对人类象对上帝一样的信仰,算是把千百年来膜拜
基督的习惯转变一下。因为不用说,他们都是反对教会的。
    
    ①指巴黎公社。
    妙的是文具店老板和一个热心宗教的侄女住在一起,完全受她的支配。那个深色头
发,眼睛挺精神,说话又急又快,还带着很重的马赛口音的矮胖女人,是个寡妇,丈夫
以前在商务部当文书。她没有财产,只有一个女孩子;母女俩被叔父收留着,但她自命
不凡,差不多认为在铺子里管买卖是给了老板面子,神气活象一个失宠的王后。还算是
叔父的生意和主顾们的运气,她精神饱满,兴高采烈,把傲慢的态度冲淡了不少。以她
那种高贵的身分,她当然是保王党兼教会派。亚历山特里太太把这两种心情表现得非常
露骨,最喜欢捉弄那不信神道的老人。她自居于主妇的地位,认为对全家的信仰负有责
任;如果她不能使叔父改变信仰——(她发誓终有一天会成功的),——至少要把这老
怪物浸在圣水里。她在墙上钉着卢尔特的圣母像和巴杜的圣女安多纳像,壁炉架上的玻
璃罩内供着彩色的神像,八月里又在女儿床头摆一座小型的圣母寺,插着蓝色的小蜡烛。
这种含有挑衅意味的虔诚,人家也说不出她是什么动机,是为了爱护她的叔父,希望他
皈依正教呢,还是单单为了要惹他生气。
    无精打采,半睡半醒的老头儿处处让着她,决不敢惹动侄女好斗的脾气:他这样不
伶俐的口齿决不是她的对手,所以但求息事宁人。只有一次,他冒火了,因为一个小小
的圣?约瑟像竟然溜进了他房里,高踞在床后的墙上。那一下他可占了上风,因为他气
得差点儿发疯,把侄女吓坏了,从此不敢再来。余下的事,他都装聋作哑。那种老虔婆
气息的确使他难堪,但他不愿意去想。骨子里他是佩服侄女的,觉得被她呼来喝去也不
无快感。而且他们在宠爱小丫头兰纳德那一点上是意见一致的。
    兰纳德十三岁,老是闹病。几个月以来她害了骨节痨,成天躺在床上,半个身体都
用夹板夹着,好似包在树其中的达夫妮。她的眼睛象受伤的小鹿眼睛,黯淡的气色好比
缺乏阳①光的植物;头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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