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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就受不住。他要和阿娜说话,可是不得清静:老妈子来来往往,他们俩非留神不可。
克利斯朵夫竭力想瞧瞧阿娜的目光,她却老是不对他望。她非但没有骚乱的现象,并且
一举一动都没有的那种高傲与庄严的气派。吃过饭,他以为能谈话了,不料女仆慢腾腾
的收拾着饭桌;他们到了隔壁屋子,她又设法钉着他们,老是有些东西要拿来或拿去,
在走廊里摸东摸西,靠近半开的门,阿娜也不急于把门关上。老妈子似乎有心刺探他们。
阿娜拿着永不离身的活儿坐在窗下。克利斯朵夫背光埋在一张大靠椅里,把一本书打开
着而并不看。可以从侧面看到他的阿娜,一眼就发见他对着墙壁,脸上很痛苦,便冷冷
的笑了笑。屋顶上和园中树上的融雪,滴滴答答的掉在砂上,发出清越的声音。远远的,
街上的孩子们玩着雪球,纵声笑着。阿娜似乎蒙胧入睡了。周围的静默使克利斯朵夫苦
闷之极,差点儿要叫起来。
终于老妈子下了楼,出门了。克利斯朵夫站起来,对着阿娜,正想要说:“阿娜!
阿娜!咱们干的什么事啊?”
不料阿娜望着他,把原来一味低着的眼睛抬了起来,射出一道热辣辣的火焰。克利
斯朵夫被她这么一瞧,支持不住了,要说的话马上咽了下去。他们互相走近,又紧紧的
抱着了
黄昏的黑影慢慢的展开去。他们的血还在奔腾。她躺在床上,脱了衣服,伸着胳膊,
也不抬一抬手遮盖她的身体。他把脸埋在枕上,呻吟着。她抬起身来,捧着他的脑袋,
用手摩着他的眼睛跟嘴巴,凑近他的脸,直瞪着克利斯朵夫。她的眼睛象湖一般深沉,
微微笑着,似乎对于痛苦毫不介意。意识消灭了。他不作声了。一阵阵的寒噤象波浪般
流过他们的全身
这一夜,克利斯朵夫独自回到房里,想着自杀的念头。
第二天,他一起床就找阿娜。此刻倒是他怕看到对方的眼睛了。只要一接触她的目
光,他要说的话立刻会想不起。但他迸足了勇气开口,说他们的行为是怎么卑鄙。她才
听了几个字,就把手堵住他的嘴巴;接着又走开去,拧着眉头,咬着嘴唇,脸色非常凶
恶。他继续说着。她便把手中的活儿扔在地下,打开门预备出去了。他上前抓着她的手,
关了门,不胜悲苦的说她能忘掉自己的过失真是幸福。她把他推开了,勃然大怒的说:
“住嘴!你这个没种的东西!难道你不看见我痛苦吗?我不要听你的话。”
她的脸陷了下去,眼睛的神气又是恨又是害怕,象一头受了伤害的野兽;她恨不得
一瞪之下就要了他的命。——他一松手,她就跑去呆在屋子的另外一角。他不去追她,
心中苦闷到极点,也恐惧到极点。勃罗姆回来了。他们俩呆呆的望着他,象呆子一样。
那时除了自己的痛苦,仿佛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
克利斯朵夫出去了。勃罗姆和阿娜开始吃饭。饭吃到一半,勃罗姆突然起来打开窗
子,阿娜昏过去了。
克利斯朵夫托辞旅行,出门了半个月。阿娜除了吃饭的时间,整星期都关在房里。
她又恢复了平时的意识,习惯,和一切她自以为已经摆脱、而实际是永远摆脱不掉的过
去的生活。她故意装做看不见一切,可是没用。心中的烦恼一天天的增加,一天天的深
入,终于盘踞不去了。下星期日,她仍旧不去做礼拜。但再下一个星期日,她又去了,
从此不再间断。她不是心悦诚服,而是战败了。上帝是个敌人,——是她竭力想摆脱的
一个敌人。她对他怀着一腔怨恨,象个敢怒而不敢言的奴隶。做礼拜的时间,她脸上冷
冷的全是敌意;心灵深处,她的宗教生活是一场对抗主子的恶斗,主子的责备对她是最
酷烈的刑罚。她只做不听见,可是非听见不可;她和上帝争得很凶,咬紧着牙关,脑门
上横着皱痕表示固执,露出一副狰狞的目光。她恨恨的想起克利斯朵夫,不能原谅他把
她从心灵的牢狱里放出了一刹那,而又让她重新关进去,受刽子手们的磨难。她再也睡
不着觉了,不论白天黑夜都想着那些磨折人的念头;她可不哼一声,硬着头皮继续在家
指挥一切,对付日常生活也始终那么倔强固执,做事象机器一样的有规律。人渐渐的瘦
下来,似乎害着心病。勃罗姆好不担忧,很亲切的问她,想替她检查身体。她却是愤愤
的拒绝了。她越觉得对不其他,越对他残酷。
克利斯朵夫决意不回来了,拚命用疲劳来磨自己:走着长路,作着极辛苦的运动,
划船,爬山。可是什么都压不下心头的欲火。
他整个儿被热情制服了。天才是生来需要热情的。便是那些最贞洁的,如贝多芬,
如布鲁克纳,也永远要有个爱的对象;凡是人的力量都在他们身上发挥到最高点;而因
为那些力受着幻想吸引,所以他们的头脑被无穷的情欲抓去作了俘虏。往往那些情欲是
短时间的火焰:来了一个新的,旧的一个就被压倒;而所有的火焰都被创造精神的弥天
大火吞掉。但等到洪炉的热度不再充塞心灵的时候,无力自卫的心灵就落在它不能或缺
的热情手里;它要求热情,创造热情,非要热情把它吞下去不可——并且除了刺激
肉体的强烈的欲望以外,还有温情的需要,使一个在人生中受了伤害而失意的男人投向
一个能安慰他的女子。同时,一个伟大的人比别人更近于儿童,更需要拿自己付托给一
个女子,把额角安放在她温柔的手掌中,枕在她膝上
但克利斯朵夫不懂这些他不信热情是不可避免的,以为那是浪漫派的胡说八道。
他相信一个人应当奋斗,相信奋斗是有力量的,相信自己的意志是有力量的他的意
志在哪儿呢?连影踪都没有了。他没法排遣。往事跟他日夜不休的纠缠着。阿娜身体上
的气味,使他的嘴巴鼻子都觉得火辣辣的。他好比一条沉重的破舟,没有了舵,随风飘
荡。他拚命想逃避也没用:回来回去总碰到老地方;他对着风喊道:“好罢,把我吹破
了罢!你要把我怎么办呢?”
为什么,为什么要有这个女人?为什么爱她?为了她心好吗?为了她有头脑吗?比
她聪明而心更好的多的是。为了她的肉体吗?他也有过别的情妇更能满足他的感官。那
末使他割舍不得的是什么呢?——“一个人就是为了爱而爱,没有什么理由。”——是
的,可也有一个理由,哪怕不是普通的理由。是疯狂吗?那等于不说。为什么要疯狂?
因为每个人心里有一颗隐秘的灵魂,有些盲目的力,有些妖魔鬼怪,平时都被封锁
起来的。自有人类以来,所有的努力都是用理性与宗教筑成一条堤岸,防御这个内心的
海洋。但暴风雨来的时候(内心越充实的人,越容易受暴风雨控制),堤岸崩溃了,妖
魔猖獗了,跟那些被同类的妖魔掀动起来的别的灵魂相击相撞它们投入彼此的怀抱,
紧紧的搂着。我们也说不出那是恨是爱,还是互相毁灭的疯狂——总而言之,所谓
情欲是灵魂做了俘虏。
克利斯朵夫一无结果的挣扎了十五天以后,又回到阿娜家里。他离不开她了。他精
神上闷死了。
但他继续奋斗。回来那晚,他们俩都推托着避不见面,也不在一块儿吃饭。夜里,
两人战战兢兢的各自锁在房里。——可是没用。到了半夜,她赤着脚跑来敲他的门,他
开了,她爬到他床上,浑身冰冷的靠着他,悄悄的哭了,把泪水沾着克利斯朵夫的腮帮。
她竭力教自己静下来,可是心中太痛苦了,压制不住,把嘴唇贴在克利斯朵夫的颈上,
嚎啕大哭。他看她这样难过,倒吓得把自己的痛苦忘了,只能说些温柔的话安慰她。她
呻吟着说:“我受不了,我愿意死”
他听了心如刀割,想拥抱她,被她推开了。“我恨你!为什么你要跑到这儿来?”
她挣脱了他的臂抱,翻过身去。床很窄;他们虽然竭力避免,还是要互相碰到身体。
阿娜背对着克利斯朵夫,又忿怒又痛苦,索索的抖个不住。她把他恨得要死。克利斯朵
夫垂头丧气,一句话都不说。阿娜听到他呼吸困难,便突然转过身来,勾着他的脖子,
说道:“可怜的克利斯朵夫!我给你受罪了”
他破题儿第一遭听见她有这种怜悯的口吻。
“原谅我罢,”她说。
“咱们俩彼此都是一样的,”他回答。
她抬起身子,似乎不能呼吸了。伛着背,坐在床上,她好不丧气的说:“我完了
这是上帝要我完的。他把我交给了敌人我怎么能反抗他呢?”
她这样的坐了好久,才重新睡下,不再动弹。天快亮了,屋里有了一道朦胧的光。
半明半暗中,他看见她痛苦的脸偎着他的脸。他轻轻的说了声:“天亮了。”
她一动不动。
于是他说:“好吧,管它!”
她睁开眼来,下了床:神气疲倦得要死。她坐在床沿上望着地板,用着毫无生气的
音调说:“我预备今晚上把他杀了。”
他吓了一跳,叫了声:“阿娜!”
她沉着脸,瞪着窗子。
“阿娜,”他又说。“天地良心!不应该杀他呀!这样一个好人!”
她跟着说:“对,不应该杀他。”
他们彼此望着。
那是他们久已知道的,知道那才是唯一的出路。两人都不能过欺骗丈夫欺骗朋友的
生活,同时也从来没想到一块儿逃亡的念头,心里都明白这不是个解决的办法:因为最
难受的痛苦,并非在于分隔他们的外界的阻碍,而是在于他们内心的阻碍,在于他们不
同的心灵。他们既不能分离,也不能共同生活。简直毫无办法。
从那时期,他们不接触了:死神的影子已经罩在他们头上;他们俩把彼此都看作神
圣的了。
可是他们不愿意决定日子,心里想:“等明天罢,明天罢”实际上他们永远不
敢正视这明天。克利斯朵夫刚强的灵魂常常起来反抗;他不承认失败;他瞧不起自杀,
不能下这种可怜的结论,把伟大的生命白白送掉。至于阿娜,既然以她的信仰而论,这
样的死就是永远不得超生,那她又何尝①是甘心情愿的?可是事势所迫,仿佛非死不可
了。
第二天早上,他见到了勃罗姆,这是欺骗了朋友之后第一次和他单独相见。至此为
止他居然能避着他。这一下他可受不住了,竭力要想法不跟勃罗姆握手,不在桌子上跟
他一块儿吃饭:那是每口东西都会梗在喉头咽不下去的。握他的手,吃他的面包,那不
等于犹大的亲吻吗?最可怕的还②不是自己瞧不起自己,而是想到勃罗姆一朝得悉
之下的悲痛一转到这个念头,他真象受刑罚一样。他知道勃罗姆是永远不会报复的,
是不是有力量恨他都成问题,可是要绝望到什么程度简直不能想象他要用怎样的目
光看待他呢?克利斯朵夫觉得受不了他的批判。——而勃罗姆又是早晚会发觉的。现在
他不是已经有点儿疑心了吗?相别才半个月,克利斯朵夫看到他大大的改变了:勃罗姆
完全不是从前的模样:兴致没有了,或者是勉强装做快活。饭桌上,他常常偷看阿娜,
眼看她不说话,不吃东西,象灯尽油干似的在那里煎熬。他怯生生的,非常动人的想照
顾她,她却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