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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她不说话,不吃东西,象灯尽油干似的在那里煎熬。他怯生生的,非常动人的想照
顾她,她却恶狠狠的拒绝了;他只得低下头去,不出一声。饭吃到半中间,阿娜透不过
起来,把饭巾扔在桌上,出去了。两个男人不声不响的继续吃着,或是假装吃着,连头
都不敢抬起来。等到吃完了,克利斯朵夫正想离开的时候,勃罗姆突然两手抓着他的胳
膊,叫了声:“克利斯朵夫!”
①基督教的说法,凡自杀的人不得入天堂。
②犹大出卖耶稣之前,尚亲吻耶稣。
克利斯朵夫心慌意乱的望着他。
“克利斯朵夫,”勃罗姆声音发抖了,“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克利斯朵夫仿佛给人当胸扎了一刀,一时答不上话来。勃罗姆怯生生的望着他,马
上补充:“你是常看到她的,她很相信你”
克利斯朵夫几乎要亲着勃罗姆的手求他原谅了。勃罗姆瞧见克利斯朵夫神色慌张,
吓得不愿意再看,只用着哀求的目光,结结巴巴的说:“你一点都不知道,是不是?”
“是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克利斯朵夫不胜狼狈的回答。
为了不敢使这个受欺负的男子伤心而不能招供,不能说出真相,真是多痛苦啊!对
方问着你,但眼神明明表示他不愿意知道真相,所以你就不能说出来
“好罢,好罢,谢谢你”勃罗姆说。
他站在那里,双手抓着克利斯朵夫的衣袖,仿佛还想问什么而不敢出口,躲着克利
斯朵夫的目光。随后他松了手,叹了口气,走了。
克利斯朵夫因为又说了一次谎,难过得不得了,跑去找阿娜,慌慌张张的把刚才的
情形告诉她。阿娜无精打采的听着,回答说:“那末,让他知道就是了!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能说这个话呢?”克利斯朵夫叫起来。“无论如何,我不愿意使他痛苦!”
阿娜可发脾气了:“他痛苦的时候,难道我,我不痛苦吗?他也得痛苦才行!”
他们彼此说了些难堪的话。他埋怨她只顾着自己。她责备他只关心她的丈夫而不关
心她。可是过了一会,他说不能再这样混下去,要向勃罗姆和盘托出的时候,她倒又埋
怨他自私,嚷着说她并不在乎克利斯朵夫的良心平安不平安,可决不能让勃罗姆知道。
她虽则话说得很凶,心里却是跟克利斯朵夫一样想着勃罗姆。固然她对丈夫没有真
正的情爱,但还是很关切他。她非常重视他们俩的社会关系和责任。或许她没想到起子
应该温柔,应该爱她的丈夫,但认为必须把家务照顾周到,对丈夫忠实;在这些地方失
职,她是觉得可耻的。
她也比克利斯朵夫更明白:勃罗姆不久都会知道的。她不跟克利斯朵夫提到这一点
也有相当理由,或者是因为不愿意使克利斯朵夫心绪更乱,或者是因为她不肯示弱。
不论勃罗姆的家怎样的与世隔绝,不论布尔乔亚的悲剧怎样的深藏,总有一些风声
透到外边去。
在这个城里,谁也不能隐藏他的生活。那真是奇怪的事。街上没有一个人对你望,
大门跟护窗都关得很严。但窗口都挂着镜子;你走过的时候,可以听见百叶窗开着一点
而立刻关上的声音。谁也不理会你,似乎人家根本不知道有你这个人;可是你每一句话,
每一个举动,都逃不过人家的耳目;人家知道你所做的,所说的,所见的,所吃的,甚
至还知道、自以为知道你所想的。你受着秘密的,普遍的监视。仆役,送货员,亲戚,
朋友,闲人,不相识的路人,大家一致合作,参与这种出诸本能的刺探;那些东零西碎
的事不知怎样都会集中起来。人家不但观察你的行为,还要看你的内心。在这个城里,
谁也没权利保持良心的秘密;但每人都有权利搜索你隐秘的思想,而倘若你的思想跟舆
论抵触的话,大家还有权利和你算账。集体灵魂的无形的专制,压在个人身上;所谓个
人是一辈子受人监护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是属于他自己的,而是属于全城的。
阿娜接连两个星期日不在教堂露面,大家就开始猜疑了。平时仿佛没有一个人注意
她参加礼拜;她那方面是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而大家也似乎忘了有她这样一个人。—
—但第一个星期日的晚上,她的缺席就被人注意到了,记在心里。第二个星期日,那些
虔诚的信徒把眼睛钉着《福音书》或牧师的嘴,没有一个不是聚精会神的管着灵修的事
业;同时也没有一个不在进门的时候就留意到,出门的时候又复按一次阿娜的位置空着。
下一天,阿娜家中来了一批几个月没见面的客人:她们借着各式各种的借口,有的是怕
她病了,有的是对她的事,对她的丈夫,对她的家,又感到兴趣了;有几个对她家里的
事消息特别灵通;可没有一个提及——(那是故意藏头露尾的避免的)——她两星期不
去做礼拜的事。阿娜推说不舒服,谈着家务。客人们留神听着,附和几句;阿娜知道她
们其实是一个字都不信。她们的眼睛在四下里乱转,在屋子里搜寻,注意,一样一样的
记在心里;始终保持着冷静的态度,面上嘻嘻哈哈,但眼神显而易见是好奇到极点。有
两三次,她们装做无心的神气,问到克拉夫脱先生的近况。
过了几天,——(在克利斯朵夫出门旅行的时期),——牧师也亲自来了。那是一
个长得极漂亮的老实人,年富力强,非常殷勤,而且心定神安,表示世界上所有的真理
都在他手里了。他很亲热的问到阿娜的健康,很有礼貌的,心不在焉的,听着他并不要
求的她的解释,喝了一杯茶,谈笑风生,提到饮料问题,说葡萄酒在《圣经》上已经有
记载,不是含有酒精的饮料,又背了几段经典,讲了一个故事。动身之前,他隐隐约约
说到交坏朋友的危险,说到某些散步,某些亵渎神道的思想,某些邪恶的欲念,以及跳
舞的不道德等等。他仿佛并不针对阿娜而是对当时一般的情形说的。他静默了一会,咳
了几声,站起来,非常客气的请阿娜向勃罗姆先生致意,说了一句拉丁文的笑话,行了
礼,走了。——阿娜听了他的讽示,气得心都凉了。那是不是讽示呢?他怎么知道克利
斯朵夫跟她的散步呢?他们在那边又没遇到一个熟人。但在这个城里,不是一切都会有
人知道的吗?相貌很特别的音乐家跟穿黑衣服的少妇在乡村客店跳舞的事被人注意到了;
既然什么都会不胫而走,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城里,而老是喜欢管闲事的人立刻认出是
阿娜。当然这还不过是种猜测,但人家听了特别高兴;另外再加上阿娜的老妈子所供给
的情报。公众的好奇心如今在旁边等他们自投罗网了,成千成百的眼睛都在暗中窥探。
狡猾的城里人不声不响的埋伏在那里,好似一只等着耗子的猫。
倘使阿娜不是这个跟她过不去的社会出身,没有那种虚伪的性格,那末虽有危险,
她或许还不会让步:一般人的卑鄙的恶意倒可能激怒她,使她反抗。但是教育把她的天
性给制服了。她尽管批判舆论的横暴与无聊,心里还是尊重舆论;舆论要是制裁她,她
也会接受;如果舆论的制裁和她的良心冲突,她会派她的良心不是。她瞧不起城里人,
又受不了被城里人瞧不起。
终于到了一个大家可以公然毁谤的时间。狂欢节近了。
直到这个故事发生的时代为止,——(以后是改变了),——当地的狂欢节始终保
存着肆无忌惮与不顾一切的古风。这个节日最初的作用,原是让大家松散一下的;因为
一个人不管愿意不愿意,精神上老是受着理性约束,所以在理性的力量越强的时代,风
俗与法律越严格的地方,狂欢节的表现越大胆。阿娜的城市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平日
为了礼教森严,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受到牵掣,到了那个节日,大家就格外放纵起来。
所有积在灵魂下层的东西:嫉妒,暗中的仇恨,下流无耻的好奇心,人类作恶的本能,
一下子都突围而出,要吐口气了。每个人都可以戴了面具,到街上去羞辱他心中记恨的
人,把自己耐着性子在一年中听来的消息,一点一滴搜集起来的丑闻秘史,在广场上当
众宣布。有的人用一辆车来表演。有的擎着高脚灯,字画兼用的揭露城中的秘密故事。
有的竟化装为自己的敌人,形容毕肖,教街上的野孩子一看就能指出本人的姓名。那三
天之内还有专事诽谤的小报出版。上流人士也狡狯的参预这种匿名攻击的玩艺。地方当
局绝对不加干涉,除了带有政治意味的隐喻以外,——因为这种漫无限止的自由曾经好
几次引起本地政府与外邦代表的纠纷。——但市民是毫无保障的。大家老是提心吊胆,
怕受到这样的公然侮辱。这一点对于本城的风化的确大有裨益;而那种表面上的清白便
是城里人引以自豪的。
当时阿娜心里就存着这种恐怖,——其实并无根据。她没有多大理由需要害怕。在
当地的舆论界中,她的地位是太不足道了,人家不会想到去攻击她的。但在与世隔绝的
情形之下,加上几星期的失眠所引起的极度疲乏与神经过敏,她能想象出最无理由的恐
怖。她把那些不喜欢她的人的凶恶过分夸张了:以为四面八方都有人猜疑她,只要一件
极小的事就能把她断送掉,而谁敢说这种事不是已经做下了呢?那末她势必受到可怕的
侮辱,人家会不留余地的暴露她的隐私,搜索她的内心:阿娜一想到要这样的当众丢丑,
恨不得钻下地去。据说几年以前,一个受到这种羞辱的姑娘不得不全家逃出本乡。——
你又绝对没法自卫,没法阻止,甚至也没法知道会出点儿什么事。何况单单疑心要出事,
比着切实知道要出什么事更不好过。阿娜象无路可走的野兽一般,睁着眼睛向四下里瞧
望。她知道,就在自己家里,她已经被包围了。
阿娜的老妈子年纪四十开外,名叫巴比:高大,结实,太阳穴和脑门部分的肉已经
瘪缩,脸盘很窄,下半部却很宽很长,牙床骨底下的肉望两边摊开去,象一只干瘪的梨。
她永远挂着笑容,眼睛跟钻子一样的尖,陷得很深,拚命的望里边缩,眼皮红红的,看
不见睫毛。她老是装做很快活,爱戴主人,从来没有相反的意见,很亲热的关心他们的
健康;有事吩咐她罢,她对你笑着;责备她罢,她也对你笑着。勃罗姆认为她忠诚老实,
什么考验都经得起。喜孜孜的神色和阿娜的冷淡正好成为对照。但好些地方她很象女主
人:象她一样说话极少,穿扮严肃而整齐;也象她一样热心宗教,陪她去做礼拜,凡是
灵修方面的功课都做得很到家;至于仆役的本分,例如清洁,准时,操守,烹饪,更是
没有话说。总而言之,她是个模范仆人,同时也是一个埋伏在家里的标准敌人。阿娜凭
着女性的本能,那是不大会误解女人的心思的,把巴比看得很清楚。她们你瞧不起我,
我瞧不起你,而且心里都知道这一点而不表示出来。
克利斯朵夫回来那夜,阿娜痛苦到极点,虽然打定主意不再看见他,仍旧偷偷的赤
着脚,在黑洞里摸着墙壁走过去。正要进克利斯朵夫卧房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