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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却比奥里维更进一步:因为他元气充足,所以冲动之下,对宇宙间的悲剧看得格
外透彻。他体会到世界上所有的痛苦,仿佛自己的皮肉都被剥光了。一想到那些动物,
他不由得浑身战栗;悲愤到极点。他完全了解禽兽眼中的表情,看到它们有一颗和他的
灵魂一样的灵魂,一颗无法伸诉的灵魂。它们的眼睛在那里嚷着:“我又没侵犯你们,
干吗要教我受罪呢?”
日常看惯了的最平淡的景象,此刻他都受不了:——或是一头关在栅栏里哀鸣的小
牛,大眼睛突在外面,眼白带着蓝色,粉红的眼皮,白的眼睫毛,堆在脑门上的蜷毛,
紫色的面部,向内拳曲的膝骨;——或是一头羔羊被一个乡下人缚着四脚倒提着,把脑
袋拚命望上仰,象小孩子般的哼哼叽叽,伸着灰色的舌头,咩咩的叫着;——或是挤在
笼里的母鸡;——或是一头被人屠杀的猪在远处哀号;——或是在厨房桌上被人破了肚
子的鱼人类加在这些无辜的动物身上的酷刑,都紧紧的牵着他的心。假定它们也有
一点儿理性的话,世界对于它们该是一场多么可怕的恶梦!那些麻木不仁,又盲又聋的
人,割着它们的喉管,掐着它们的肚子,把它们腰斩,活活的烧着,看着它们痛苦的抽
搐。便是在非洲吃人的种族里头,也没有比这个更残暴的事。对于一个没有成见的人,
看到动物的痛苦比人类的痛苦更难忍受。因为人的受苦至少被认为不应该的,而使人受
苦的也被认为罪人。但每天都有成千累万的动物受到不必要的屠杀,大家心上没有一点
儿疙瘩。谁要提到这一点,就会给人笑话。——然而这的确是不可赦免的罪恶。只要犯
了这一桩罪,人类无论受什么痛苦都是活该的了。这是他欠下的血债。如果真有一个上
帝而竟容忍这种罪恶,那就是上帝欠的血债。倘若上帝是慈悲的,那末最卑微的生灵就
应该得救。倘若上帝只对强者发慈悲,而对于弱者,对于给人类作牺牲的下等的生物没
有正义,那末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慈悲,什么正义
可怜人类的屠杀在宇宙的大屠杀中还不算一回事呢。禽兽也在互相吞噬。和平的植
物,无声无息的树木,在它们之间也等于凶暴的野兽。所谓森林的恬静,只是文人学士
的好听的词藻而已,因为他们只认识书木中的宇宙克利斯朵夫屋子旁边的森林中就
有着可怕的斗争。杀人犯似的榉树扑在美丽的松树身上,凭着象古希腊柱头那样苗条的
腰肢,使它们窒息。同时它们也扑在橡树身上,把它们拗得折臂断腿。巨人式的百臂的
榉树,一株抵得上十株的树,把周围的一切都毁灭了。没有敌人的时候,它们便同类相
残,彼此扭做一团,好象洪荒时代的巨兽。斜坡下面的树林里还有皂角树在林边望里头
钻进来,攻击小松树,压着敌人的根株,用树胶把它们毒死。那是拚个你死我活的斗争,
得胜的把敌人的地盘和残骸一起并吞了。大妖魔没收拾完的,还有小妖魔来收拾。长在
根上的菌竭力吮吸病弱的树,慢慢的消耗它的元气。黑蚁侵蚀那些已经在腐烂的林木。
几千百万看不见的虫豸把一切蛀蚀,穿洞,把生命化为尘土而这些战斗都是在静默
中搬演的!自然界的和岂不过是一个悲壮的面具,面具底下还不是生命的痛苦与惨
酷的本相吗?
克利斯朵夫笔直的往下沉了。但他不是一个束手待毙,让自己淹死的人。他心里想
死,事实上却是竭尽所能的求生存。莫扎特说过,“有一等人是始终要奋斗的,除非到
了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克利斯朵夫便是这样的人。他觉得自己快消灭了,所以一边往
下掉一边舞动手臂,东抓抓,西找找,想找一个依傍,让自己吊着。他以为找到了。他
才想起奥里维的孩子,立刻把所有的求生的意志寄托在他身上,拚命把他抓住了。对啦,
他应当找这个孩子,要人家给他,让他教养,让他爱,代替父亲的地位,——他要使奥
里维在儿子身上再生。既然他因为痛苦而变得自私了,怎么不早想到这一点呢?于是他
写信给抚养孩子的赛西尔,很焦心的等着回音。他全副精神想着这个念头,教自己镇静:
——啊,还有个希望呢。而且他很有把握,因为知道赛西尔的心是极好的。
回信来了。赛西尔告诉他,奥里维死后三个月,一位戴孝的太太跑到她家里来对她
说:“还我孩子!”
这便是当初丢下奥里维和孩子的女人,——雅葛丽纳,可是已经面目全非。她那次
疯狂的爱情没有多久就完了。情人还没有对她厌倦的时候,她先对情人厌倦了,回到母
家,丧气之极,对一切都厌恶,人也老了许多。为了那桩闹得沸沸扬扬的桃色事件,许
多朋友跟她断绝了。平时行为最不检点的人并不是最宽容的。连她的母亲都对她表示那
样的轻蔑,使她住不下去。她看破了社会上的虚伪。奥里维的死更是个重大的打击。她
那副失魂落魄的神气,教赛西尔不忍拒绝她的要求。把一个视同己出的小娃娃退还给人
家当然是极难受的,但对一个比你更有权利而且更不幸的人,骨肉分离岂不更痛苦吗?
她原来想写信给克利斯朵夫,征求他的意见。但克利斯朵夫从来没答复她的信,她已经
不知道他的通信处,甚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人生的快乐得而复失,有什么办
法?唯有隐忍而已。主要是孩子能够幸福,能够有人爱
回信是傍晚到的。迟迟不去的冬天又下了雪,下了整整的一夜。已经长出新叶的树
林中,枝条又被积雪压断了,劈劈拍拍的响着,象战场上的声音。克利斯朵夫独自待在
屋里,不点灯火,在白光闪烁的黑影里每次听到林中悲壮的声响都吓得直跳,他也象那
些树木一样,给沉重的担子压得格格的响着。他想:
“如今是什么都完了。”
一夜过后,又是白天;树木并没有断。整整那一天,整整那一夜,还有以后的几天
几夜,树木继续受着压迫,劈劈拍拍的响着,可始终没断下来。克利斯朵夫一点儿生存
的意义都没有了,可是照旧活着。他再没有理由奋斗了,可是他照旧奋斗,一拳来一脚
去,跟那腐蚀他脊骨的无形的敌人肉搏,好比雅各对天神的苦斗。他对斗争并不存什么
希望,只等有个结束:他永远在那里苦斗,嘴里喊着:
“你尽管把我打倒罢!干吗不打倒我呢?”
几天过去了。克利斯朵夫的苦斗告了个段落,所有的生命力都消耗完了。可是他仍
旧撑着身子,走出门去。唉,那些在生命的空白中有个坚强的种族支持的人,还是幸福
的。祖父的跟父亲的腿,把快要倒下来的儿子的身体撑住了;强壮的祖先们一举手之间
把那颗筋气力尽的灵魂给托住了,好象战士虽死,他的坐骑还是把他驮着。
他走在两个土洼中间一条高坡的路上,又走下一条地上都是尖石头的小径,石头中
盘根错节的长着些发育不全的橡树根;他不知道自己往哪儿去,但脚步比神志清楚的人
更稳实。他没有睡觉,几天以来差不多没吃过东西,眼睛前面蒙着一层雾,向着下边的
山谷走去。——那时正是复活节的前几日。天是阴的。冬季最后一个寒潮退下去了,和
煦的春天正在酝酿中。下面许多小村子里传来一阵阵的钟声。先是从山脚下土坳里的一
个钟楼上来的;钟楼顶上盖着杂色的干草,有黑的,有黄的,长着一层藓苔,象丝绒一
样。接着是另一山腹中看不见的那个钟楼。随后又是对河平原上的那些。还有在很远的
地方,雾霭苍茫中的一个村子隐隐约约发出一片模糊的声音克利斯朵夫停住脚步,
几乎要昏过去了。那些声音似乎对他说:
“到我们这儿来罢!这儿只有和平,没有痛苦。不但痛苦消灭了,思想也消灭了。
我们可以催眠你的灵魂,让它在我们的臂抱中睡着。来罢,休息罢,你从此不会醒
了”
他觉得多么疲倦!真想睡觉。可是他摇摇头,回答:
“我所找的不是和平,而是生命。”
他又往前走,不知不觉走了好几里地。因为身体虚弱,头昏目眩,最单纯的感觉也
有意想不到的反响。他的思想在天上地下反射出许多奇奇怪怪的微弱的光。在他前面,
照着阳光的荒凉的路上闪过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影子,把他吓了一跳。
到一个树林出口的地方,他发觉近边有个村子,因为怕见人,马上回头走,可是不
能不走近村子高头的一座孤零零的屋子:它靠着山腰,象一所疗养院,四周是个向阳的
大花园,寥寥落落的有几个步子不大稳健的人在沙道上走着。克利斯朵夫没有留意;但
在小径的拐角儿上,他劈面遇到一个眼睛惨白的人,软绵绵的坐在两株白杨底下的凳上,
脸又胖又黄,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前面。身后另外坐着一个人。两人都不出一声。克利斯
朵夫已经在他们面前走过了,又忽然停下来,觉得那双眼睛是他认识的,回过头去瞧了
瞧。那人始终不动,瞪着前面,仿佛有一个固定的目标。旁边那个看见克利斯朵夫招手,
便走过来。
“他是谁啊?”克利斯朵夫问。
“疗养院里的一个病人,”那人指着屋子回答。
“我好象认识他的。”
“可能的。他是一个德国很出名的作家。”
克利斯朵夫说出一个姓名。——果然是的。克利斯朵夫从前在曼海姆杂志上写文章
的时代跟他见过。那时他们处于敌对的地位。克利斯朵夫才露头角,对方已经成名了。
他性格很强,很有自信,不是他的作品他都瞧不起。他那些写实的,刺激感官的小说,
不象一般流行的作品那么庸俗。克利斯朵夫虽然讨厌他,对于他那种世俗的,真诚的,
范围狭小的,但很完美的艺术,也不由得暗暗钦佩。
“他这个病已经有一年了,”那个看守的人说。“医过一阵,大家以为他好了,送
他回去了。不料又发了。一天晚上,他竟然从窗里跳下去。初到这儿的时候,他又是骚
动,又是叫嚷;现在可非常安静,整天就这样的坐着。”
“他在那里瞧什么呢?”克利斯朵夫问。
他走近凳子,不胜怜悯的瞅着这个被病魔打败的人,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皮很厚,
一只眼睛差不多闭着。那疯子似乎不知道克利斯朵夫在他旁边。克利斯朵夫叫着他的姓
名,握着他的手,——觉得又软又潮,丝毫无力,象一样死的东西;他不敢再把它拿在
自己手里。疯子把望上翻起的眼睛向克利斯朵夫瞧了瞧,又瞪着前面,呆头呆脑的笑着。
“你瞧什么啊?”
“我等着,”那人一动不动的低声回答。
“等什么?”
“等复活。”
克利斯朵夫打了个寒噤,赶紧跑了。这句话象火箭一般的射到他的心里。
他没头没脑的望森林里钻,朝着回家的方向爬上山坡,因为心绪很乱,迷了路,走
进一个大松林。一片阴影,万籁无声。不知从哪儿来的几点火黄的阳光透入浓厚的阴影。
克利斯朵夫被这几道光催眠了,觉得周围漆黑一团。他踏着厚厚的针毡,象脉管般隆起
的树根常常绊他的脚。树下没有一株植物,没有一片鲜苔。枝头上也没有鸟声。树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