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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有时候,克利斯朵夫也觉得四周的敌意有点儿难堪。在巴黎,大家表示得那么
露骨,使他随时感到自己属于敌对的民族;便是他心爱的乔治也忍不住在他面前表白他
对德国的心情,使他悲伤。于是他走开了,推说要看看葛拉齐亚的女儿,到罗马去住了
一阵。但那边的环境也并不安静。民族主义的骄傲已经象瘟疫一般的蔓延到了,改变了
意大利人的性格。那些素来被克利斯朵夫认为麻木而懒散的人,现在也只想着武功,想
着战争,想着侵略,想着罗马的鹰隼在利比亚沙漠的上空飞翔;他们自以为回到了罗马
帝国时代。最了①不起的是,各个对立的党派,社会党,教会派,保王党,都极真诚的
受着这种狂热的感染,而并不以为反叛自己的主义。可见各个民族一旦被传染病式的热
情扫荡之下,所谓政治,所谓人类的理智,都会变得无足重轻。那些热情还不屑于消灭
个人的热情,只是利用它们,使一切都集中到同一个目标。在功业彪炳的时代,情形一
向是这样的。亨利第四的军队,路易十四的内阁,那些建立法兰西的丰功伟业的先民,
富于理智与坚于信仰的,和追求名利与享乐的一样的多。不论是扬山尼派还是好色之徒,
是清教徒还是情欲强烈的人,在满足他们的本能的时候,连带也为共同的使命出了力。
在将来的战争中,国际主义者与和平主义者一定都会参加;象他们国民议会时代的祖先
一样,各人都深信这是为了求自己民族的幸福,为了求永久的和平
(1)公元前一世纪时,利比亚为罗马帝国领地;一九一二年后,又曾沦为意大利
的殖民地。
克利斯朵夫站在罗马耶尼居峰的平台上,带着嘲弄的笑容,眺望这个又杂乱又和谐
的城市,正好象征山峰底下的世界:古时的废墟,巴洛克式的屋面,现代的建筑,虬结
在一处的杉树与蔷薇,——各个世纪,各个作风,被聪明的头脑溶成一个坚固而连贯的
整体。同样的,人类的精神会把它本身所具备的秩序与光明,照在纷争不已的世界上。
克利斯朵夫留在罗马的时期很短。这个城市给他的印象太强了,他有点儿害怕。要
能利用这种和谐,他必须站得远远的;在这儿留下去颇有被吞没的危险,好似多少与他
同种的人一样。——他不时上德国去住一下。但虽然德法二国的冲突迫于眉睫,结果还
是巴黎永远在吸引他。那边有他当做儿子一般的乔治。而且他不但受着感情方面的影响,
思想方面的理由对他也有作用。一个思想活跃的,热烈参预一切精神生活的艺术家,不
容易再习惯德国的生活。并非那边缺少艺术家。而是艺术家在那边缺少空气。他们和自
己的民族隔离了;大家对他们不感兴趣,都忙着别的事,或是社会方面的或是实际方面
的。诗人们因为人家瞧不其他们的艺术,也就存着瞧不起人的心躲到他们的艺术中去了;
他们一气之下,干脆把自己和群众生活的最后一些连系斩断,而只为了几个人写作。他
们都是很有天分的,精练的,贫弱的小贵族,本身也分化为许多敌对的小组,在狭小的
天地中喘不过气来;因为不能扩大范围,他们便拚命的往下挖,把泥土翻来翻去,直到
把里头的精华吸尽为止。于是他们在一片混乱的梦境中迷失了,甚至不想把梦境彼此沟
通。各人站在原位上在大雾中挣扎。没有一道共同的光明指引他们。各人只能在自己身
上找光明。
反之,在莱茵河那一边,每隔一些时候必有些集体的热情,群众的骚动,在艺术上
面吹过。象巴黎被铁塔威镇着一样,照在欧洲平原上的也有那座永远不熄的灯塔,那个
古典的传统,靠着几百年的辛苦与光荣培养起来而一代一代的传到现在的。它既没有把
精神奴役,也没有加以拘束,只是指出了几世纪以来所遵循的大路,使整个民族都受到
它的光明。德国的思想家象黑夜里迷失的鸟一般投向遥远的灯塔的,已经不止一个。可
是把邻国多少慷慨的心引到法兰西来的那股声相求的力量,法国有谁想得到呢?伸手乞
援而与政治的罪行毫不相干的人又不知有多少!而你们德意志的弟兄们看不见我们,
没听见我们说着:“瞧,我们在这儿伸着手啊。不论什么谎言与仇恨,都不能教咱们分
离。为了求我们精神的伟大,民族的伟大,我们需要你们,你们也需要我们。我们是西
方的一对翅膀,缺了一个就飞不起来。战争要来就来罢!咱们的手始终紧紧的握着,象
兄弟般契合的心灵始终在一块儿飞跃。”
克利斯朵夫这么想着。他感觉到两个民族是怎样的相得益彰,也感觉到倘若彼此不
相助的话,他们的精神,艺术,行动,又是怎样的残缺不全。他因为出身于莱茵河流域,
正是两股文明合流的地方,所以从小就本能的感觉到它们需要联合一致,而他的天才一
辈子都在无意中求两翼的平衡。他越富于日耳曼民族的梦想,便越需要拉丁民族的秩序
与条理。法兰西对他显得那么可贵,就为了这一点;而他在法国也更加能认识自己,控
制自己,保持自己的完整。
他能对付那些与他有害的成分,也能吸收与他不同的力量。一个元气旺盛的人健康
的时候,能吞下所有的力量,连有害的在内,而且能把它们化为自己的血肉。甚至有的
时候,一个人会觉得跟自己最不相象的成分倒反最有吸引力,因为其中可以找到更丰富
的养料。
克利斯朵夫喜欢的倒是那些和他对立的艺术家的作品,而不是他的摹仿者的作品;
——因为他也有了摹仿者,自命为他的信徒,使他大为懊恼。那是一批老实的,用功的,
品德兼备的青年,对他很恭敬的。克利斯朵夫很愿意能喜欢他们的音乐,可是没有办法,
他只觉得那些作品一无价值。倒是另外一般对他个人表示反感,在艺术上代表与他对立
的倾向的音乐家,能够使克利斯朵夫赏识他们的才具反感,对立,那有什么关系呢?
这等人至少是活的!生命本身是最主要的德性。一个人缺乏了生机,即使他有一切其他
的德性,也不能称为有道之士,因为他不是一个完全的人。克利斯朵夫开玩笑的说过,
他只承认那些攻击他的人是他的信徒。有一回一个青年音乐家对他诉说自己的志愿,把
他恭维了一阵,以为能讨他喜欢。克利斯朵夫问他:“我的音乐使你满足吗?你就是用
我的方式来表白你的爱或恨吗?”
“是的,大师。”
“那末你还是免开尊口!你根本没有什么可说的。”
因为痛恨那些只知道服从的人,因为需要吸收别人的思想,所以他受着和他的主张
完全相反的人吸引。他所交的朋友都是把他的艺术,把他理想主义的信仰,把他的道德
观念看作已经过去的人,他们对于人生,爱情,婚姻,家庭,一切的社会关系,另有一
套看法,——他们都是好人,但精神上是发展到另一个阶段的;把克利斯朵夫的生命消
磨了一部分的那种悲痛与苦闷,对他们简直是不可解的。这当然更好!克利斯朵夫也不
愿意教他们懂得。他不要求人家和他一般思想来证实他的思想:他对自己的思想很有把
握。他所求的是要有机会认识别的思想,爱别的心灵。要爱,要认识,越多越好。要看,
要想法子会看。他现在不但能容忍别人抱有他从前攻击过的思想,而且还觉得有意思,
因为这样才能使世界更丰富。因为乔治不象他那样把人生看作悲剧,他才更喜欢乔治。
倘若所有的人都道貌岸然,或者都象克利斯朵夫一般有那种英雄式的克制功夫,那末人
类也太起弱了,太灰色了。人类需要欢乐,需要无所顾忌,需要敢于大胆的亵渎偶像,
包括最神圣的在内。但愿高卢民族的诙谑精神永远不灭!怀疑与信仰,两者都是必需的。
怀疑能把昨天的信仰摧毁,替明日的信仰开路一个人渐渐的离开人生的时候,一切
都显得明白了,好比离开一幅美丽的画的时候,凡是近处看来是互相冲突的色彩都化成
了一起和谐。
克利斯朵夫对于物质世界的无穷的变化,也象对于精神世界一样的看清楚了。这是
他第一次意大利旅行的收获。在巴黎,他特别和画家雕塑家来往,觉得法国民族的精粹
都在他们那方面。他们非常大胆的追逐一切动的现象,抓住那些颤动的色彩,把遮蔽人
生的网扯下来,使你的心快乐得直跳。在一个真有眼睛的人,一滴光明等于汲取不尽的
宝藏。有了这种精神上的极乐境界,无聊的喧闹与战争还算得什么!便是这些喧闹
与战争也成为世界奇观中的一部分。应当把什么都抓在手里,把积极的力与消极的力,
把人生所有的材料都投入我们的心中让它们融化。结果便是在我们胸中锻炼出来的塑像,
精神的美果;凡是能使这个美果更美的都是好的,哪怕需要我们牺牲也无妨。从事于创
造的人是不足道的。只有创造出来的成绩才是真实的想要伤害我们的敌人休想接触
到我们。我们是受不到你们攻击的了你们只咬到一件空的衣服,我的身体早已不在
那里。
他创作的音乐,境界变得恬静了。当年的作品象春天的雷雨,在胸中积聚,爆发,
消灭的雷雨。现在的作品却象夏日的白云,积雪的山峰,通体放光的大鹏缓缓的翱翔,
把天空填满了创造!就象在八月里宁静的太阳底下成熟的庄稼
先是模模糊糊的,元气充沛的,迷惘的境界,象丰满的葡萄,饱绽的麦穗,象怀孕
的妇女一般有种说不出的欢畅的感觉。管风琴隆隆的响着,蜂房里的蜜蜂唱着歌从
这片沉着响亮的音乐中间,渐渐的显出主要的节奏;行星的轨迹分明了,开始打转
于是意志出现了。它抓着风驰电掣的梦境,象驯服野马一般的把它紧紧夹着。创作
的灵感,懂得带着它飞奔的节奏自有它的规则,非服从不可;它约束那些疯狂的力,替
它们定下目标,指定行程。理智与本能开始合作了。黑洞洞的影子开朗了。前面的路上
还有一团团的光明,它们也会在未来的作品中酝酿为互相关连的小天地
画上的稿图已经勾勒停当。晓色朦胧中露出了它的面目。色彩的和谐,脸上的线条,
都变得明确了。为了完成作品,他拿出自己所有的宝藏。记忆的仓库也给打开,冲出一
阵阵的香起。精神解放了感官,让它们如醉如狂;它自己可不声不响的伏在一边等着,
预备挑选对象。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工人们用着从感官方面抓来的材料,把头脑所设计的作品开始
去做了。一个大建筑家是需要一批技术纯熟而肯卖力的工人的。大教堂便这样的完工了。
“而上帝瞧着他的作品,觉得还不够好。”
建筑家把整个作品打量了一番,再亲自修改一下,使它更和谐。
幻梦完成了。噢,我的上帝!
夏日的白云,通体放光的大鹏,缓缓的翱翔;整个天空被它们的巨翼掩蔽了。
然而他的生活并不限于艺术。象他这一类的人不能不有所爱;他要的不但是一视同
仁的爱,为艺术家散播给一切生灵的爱:而且还需要有所偏爱;他需要把自己给一般由
他亲自挑选的人。